伏传在憩室接待了滕晋。
滕晋看上去比较惨, 受伤憔悴,唇上起了两片干壳,脸上各处苍白,唯独颊边泛起潮红。
他原本应该好好地养伤, 能趴着就别起身, 能吃药昏睡就别睁眼, 胳膊粗的杖子挨了三十下, 多健硕魁梧的汉子也撑不住。何况,滕晋常年行间藏匿, 习惯地泯然众人,身材并不魁伟。
伏传也没有要打死他的意思。他完全可以养好了伤,再来修复关系。
但, 他就偏偏要赶来黎王府跪着。
明知道这人是携伤乞怜,伏传看着他憔悴的模样, 还是不大忍心, 便起身端起桌上的蜜水,洒了些盐粒,近前一步,弯腰递了过去。
滕晋俯首谢过,双手捧了杯盏, 似是焦渴已久, 一口气就喝干了。
“你不好好养伤,非要来见我, 是有什么道理要教训我”伏传突然说。
滕晋是打算来“说和”。
他既然认为杀死王氏亲族是为伏传分忧, 那就有十二分的理直气壮。
道理都是他的道理, 跪着说和站着说有什么区别孰料不等他“可怜巴巴”“低声下气”地开口, 伏传先封了他的嘴别跟我说道理, 你也配教训我
滕晋也没想到隽小郎君小小年纪如此不好糊弄,计划中的措辞全被打乱,磕巴了一下,才尴尬狼狈地往回找补“仆是来向小郎君赔罪,是、仆自作主张擅动杀机,坏了小郎君吩咐。仆知罪”
伏传轻哼了一声,榻上坐稳,说“你是个聪明人。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滕晋伏地不敢抬头,低声下气地答应“是,是。谨遵小郎君教训。”
“没事先回去躺着吧。伤该养的养一养,别坐下病了。”伏传敲打了两句,见滕晋也不敢造次纠缠,想着还是怀柔安抚一二,“你想什么我都知道。王氏亲族都是添头,你真正要杀的是王太后与新城翁主。大兄处事宽仁,素来优容降臣,我若先一步替他除去妘氏旧主,就是替他分忧了。”
滕晋打的正是这个主意。
王琥已经把妘氏近枝杀了个七七八八,唯独女儿王太后和外孙女新城翁主得以幸免。
王太后与新城翁主都是距离皇权最近的妘氏血裔,若王太后随口指认说这人是妘使血脉出逃,那人是妘使遗腹子,就是动乱的根苗。新城翁主长大之后生育子女,同样是帝血龙裔。
这两人活着的杀伤力,比身份暧昧的妘缵,血脉较远的黎王,都要强大无数。
这事与谢青鹤是否宽仁毫无关系。众人皆知少君宽和,那谁又不知道家主杀人不眨眼呢滕晋能说服夏荔跟他一起去“斩草除根”,就是因为他要抢这份“代劳”的首功。
此等脏烂的活儿,难道还要主上吩咐才去做吗不会主动替主人背锅的奴才,不是好奴才。
可惜,他遇见的是伏传。
“你这点儿心思要收起来。不说大兄不吃这一套,我也不领情。”
“王氏在妘使暴毙之后,于禁宫中奢行无度、肆意残杀奴婢,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是否牵扯到前朝遗民民心稳定,杀她会否使天下议论她也必死无疑。大兄再是宽仁优容,赦不及此毒妇。”
简而言之,王氏残杀奴婢太多,今天伏传不处置她,他日谢青鹤也要来杀了她。
以罪行显戮于市,理直气壮,根本不需要任何人背锅。
“新城翁主何辜”伏传问。
新城翁主是已故小天子的妹妹,妘使和王氏的小女儿,今年只有七岁。
这个小姑娘落地就是郡主,妘使登基之后,她被封为公主,没多久又晋为长公主。小天子被王琥溺死之后,她也受了惊吓,从此变得痴痴呆呆,侥幸保住一条性命,封号也从长公主降为翁主。
说起来她是血统尊贵,享尽荣华,可她还未懂事就已痴傻,真正享受了多少尊贵
“不管你今夜来见我是想跟我说道理,还是担心我厌弃你,日后会寻机敲打、剪除你,我该说的话都开诚布公地告诉你了。此前你我没机会详谈,我若以今日之事苛责不放,是我不教而诛。你是阿父旧臣,在王都潜伏多年屡建奇功,也盼此后能与我同心竭力,不负阿父嘱托。”伏传说。
滕晋才真正明白自己是马屁拍马腿上了。
隽小郎君不是没成算,不是没顾及到,他全都知道。只是想法光明正大,不稀罕蝇营狗苟。
而且,伏传这番话说得软硬兼施,还给滕晋吃了一颗定心丸。
重点就在“不教而诛”四个字上。
从前滕晋是在陈起手底下干活,他所有的行事做派都要迎合陈起的想法。陈起是个好面子的人,很多丑事坏事他再想做也不会明里吩咐,全靠底下人跟他的默契。滕晋才会养成这样的小意脾性。
现在陈起不管事了,滕晋换了顶头上司,他得跟着换工作思路。
伏传没跟他交代之前,他做错了,伏传没有赶尽杀绝,只罚了三十脊杖。今天已经“教”过了,以后再犯方向性错误,那就不是“不教而诛”了,明知故犯,必死无疑。
滕晋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颗心,不迭俯首称是。
伏传将他打发了回去,才发现自己光着脚坐了半天,从包袱里翻出护脚的脂膏抹了一遍,一边穿袜子,一边想,也不知道大师兄在做什么没有我在身边,谁给他暖床呢
接下来的日子,伏传就在翻看王都各衙门籍册、给姜王妃养身、陪妘册玩耍以及想念大师兄中度过。期间他还抽空去拜访了宫廷供奉的几位玉匠大师,原本以为所谓大师都是老头儿,没想到真正手艺最好的全都是四、五十岁、年富力强的中年人,个个头脑清晰,对话流畅,手也极稳。
伏传觉得自己又陷入了寒江剑派的迷思陷阱。
修士总是年纪越大越厉害,如上官时宜这样活了二百年的老头儿,你敢说他手不稳
然而,尘俗之人,是有生老病死的。年纪大了,体能衰退,盛年时能做得精细活,力气活,年纪大了就没办法再回巅峰。甚至于脑力、智力也会伴随着老朽而衰退。
年少无知,年老衰朽。
俗人最好的年华,往往只有那么巅峰的五年,十年,至多二十年。
偏偏俗人就在这么短暂的巅峰之中,就能创造出流传千古的佳作,让后人惊喜赞叹,连世外之人也爱不释手,不得不钦佩一声了不起。这些人纵然不是修行的天才,也是造物的天才。
难怪大师兄不管入魔多少次,历世多少年,与人相处之时,也从不高高在上。
伏传习惯性地在心中膜拜了一遍大师兄,开心地想,明天就可以回青州啦
回程之时,伏传带上了黎王一家。
他是归心似箭、满心欢喜,黎王一家除了还不懂事的妘册,全都陷入了前途未卜的疑虑。
不管伏传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在外人眼里,陈家的家主是陈起,陈起要如何对待处置他逃跑的小妾,小妾再嫁的丈夫全家,哪里轮得到伏传或是谢青鹤来插嘴陈起能是那么宽和大度的脾性么
然而,事已至此,不管是去青州,还是留在王都,都躲不过陈起这一关。
姜氏非常愧疚“若非是我”
事情的一切起因,都是因为她快病死了,花折云才想办法去和身为陈家少君的亲儿子联系。
谁能想得到,陈丛把陈隽派到王都,稀里哗啦一顿骚操作,王都就变天了呢
花折云与她同乘一车,握住她的手“迟早也有这一日。好歹阿姊身体渐好。”
姜氏勉强一笑,又说“那陈家的隽小郎好似很心爱册儿。”
伏传能在王都总理诸事,就不能将他当作顽童看待。就算是无知顽童,他与妘册年纪差了五六岁,也没有“玩”到一起的可能。妘册一路上都挤在伏传身边,只有晚上睡觉才找保姆,伏传居然就真的带着她,一次都没推脱过,从来不嫌烦。
花折云没有接这句话,转身倒了一杯蜜浆,递给姜氏。
“陈家少君是你的儿子。除了他之外,隽小郎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王子。我知道你心爱册儿,她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谁又不心爱她呢若能配上一门好亲,她一生有靠,我们也就不必担心什么了。”姜氏捧着水杯,马车上十分颠簸,杯中蜜浆只有薄薄一层,恐防溅出。
花折云手持铜壶给姜氏添水,姜氏压根儿就没喝过,稍微添上一点儿水就厚了不少。
车轮骨碌骨碌往前。
姜氏不及阻止,杯中蜜浆就翻了出来,不止打湿了她的手,也沾湿了她的裙子。
“你这你这坏脾气”姜氏满手粘黏,哭笑不得,“我不说了行么快拿水来”
花折云才放下装着蜜浆的铜壶,拿布沾了水给她擦手。
姜氏又忍不住说“册儿喜欢他,他也愿意陪着册儿,这又哪里不好了”
花折云正在给她擦手的指尖稍微用力,姜氏只觉得吃痛,没好气地轻捶了她一下“快放开”
花折云才松开手,往旁边挪了一点,很明确地表示出不开心。姜氏自己拣了布巾擦拭,就听见花折云低声说“男女婚事,自来高嫁低娶。妇人若能攀得一门好亲,家门上下都觉得荣光无限。”
“阿姊,我不愿册儿高嫁。”花折云说。
“这些年来,我只教她自尊自爱,从未教她屈膝侍人。”
“她若嫁给陈隽,就是丛儿的弟妇。若不肯嫁给陈隽,一辈子都是丛儿唯一的妹子。”
“有丛儿给她撑腰,就是扯虎皮做大旗,也没有人敢轻怠欺辱她。嫁入陈家就不一样了。与陈氏适婚之事,阿姊千万不可再提。”
姜氏从未想到这一点,闻言默默点头“是我想得浅薄了。”
马车之外,又响起了妘册清脆稚嫩的笑声。
伏传正在带妘册骑马,小翁主很喜欢马上驰骋的感觉,一路笑个不停。
“阿兄我要拉着缰。”妘册再三要求。
伏传就把缰绳捏出一截,让妘册虚虚地搭着。他精通驯兽之术,马匹在他身边非常老实,拉不拉缰绳都无所谓。主要是妘册年纪小,腿短且无力,坐在鞍上摔得啪啪响,伏传还得搂着她。
玩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伏传就跟妘册商量“去车上喝奶吃饼么”
“阿兄渴了么饿了么”妘册意犹未尽。
“很渴很饿。”伏传装可怜。
妘册马上点头“那我们去车上吃东西。”
伏传方才勒马驻步,抱着妘册上了车,栾处琬布置好饮食,就坐在车辕边服侍。
看着妘册咕噜咕噜喝奶,伏传心生怜悯。
他耳力非常好,就算没有刻意去听,姜氏与花折云的讨论也没有逃过他的耳目。
旧朝覆灭,黎王和翁主的身份都成了泡影。姜王妃未必是有心拿妘册的婚事做攀升的阶梯,可妘册还是成了黎王府唯一的指望。
花折云可以嫁给黎王,也可以被陈起或是陈丛勒令离婚。
但是,妘册永远都是黎王的女儿。哪怕陈起登基,陈丛当了太子,也不可能叫妘册离父。
姜王妃对妘册再好,毕竟不是亲娘。
只有花折云才会把妘册的利益放在黎王府之前,拒绝让妘册与陈氏联姻。
“册儿今年几岁”伏传问。
妘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五岁。过了冬天,就是六岁了,是个大孩子了。”
伏传摸摸她的脑袋“嗯。”
六岁的大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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