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时宜与谢青鹤有着截然不同的修行追求。
谢青鹤修习人间道, 每世经历皆持心笃行,目的是参悟各类登仙之道,也从未放弃过人生经历。
上官时宜则修一心道,眼中只有登仙之术, 入魔世界在他眼中不过是登仙之梯, 一旦榨干利用价值就要轻易舍弃。
“及早办妥立朝定都事宜, 早择储君为是。”上官时宜跟谢青鹤商量。
伏传正在给师父和大师兄奉茶,闻言竖起耳朵, 心中震惊不已。尽早立朝定都可以理解, 催促“早择储君”是啥意思储君不就是大师兄吗还要“择”
谢青鹤单手玩弄着腰间玉佩,沉默片刻, 才说“就算另择储君, 起码也得十二三年。”
上官时宜对着谢青鹤还算讲道理,恰好伏传端了茶来,他闷头喝了一口, 问道“看好了么”
“人心易变。今日看着好,他日未必好。唯我独尊的位置, 坐着容易飘飘然。”谢青鹤摇头, “倒是想照着宗门擢选弟子的法子挑选,陈氏后人也没几个成器的。”
伏传听着二人对话内藏刀光剑影, 心里默默打颤。
大师兄是真的刚, 和师父说话也敢这么打埋伏。只差没直说师父是想屁吃。
为何寒江剑派能确保数千年传承就在于寒江剑派是法裔传承, 且多半修炼童子功,杜绝了权力上的近亲繁殖。每一代寒江剑派都会在全天下寻找合适的继承人,只问资质, 不看出身近代才严厉禁止皇室血裔入门。
俗世皇室则完全是血脉传承, 一个皇帝撑死了几十上百个儿子, 自然是一代不如一代。
原本按照谢青鹤的计划,他死了世界就崩塌了,有没有继承人都是无所谓的。
现在被上官时宜提醒,崩塌对他来说是一瞬间,对这个世界可能就漫长到亿万年之后,继承人的选择就变得重要了起来。他是打算按照寒江剑派遴选弟子的方式来培养继承人,至于这人是不是陈家血脉其实不重要。他说是就是,还有人敢跟皇帝打假不成
偏偏上官时宜等不及。催促着直接从近枝几个子侄中挑好储君,希望早点出魔。
“我与你大兄说几句私话。”上官时宜吩咐伏传。
伏传就知道他俩可能要吵架了,劝又不敢劝,只好无奈告退。
“说好了此次入魔是叫我见识一番。我已然见识了,也替你捉了几处不解之事。你与传儿是想偷些安稳时光好好消遣,为师何尝不体谅呢及早地出去了,你俩再寻个小世界躲着,也不耽误为师修行你也知道为师修行一心道,这皮囊先天不足、后天败坏,于我修行毫无益处。”上官时宜跟谢青鹤苦口婆心地商量。
上官时宜最热衷的事情就是修行,也就是谢青鹤身吞群魔、重伤难愈的数年之间,上官时宜才放下了修行之事,一心一意地寻找医术药典,整天忙着研究如何给大徒弟救命。
他已经发现了入魔修行的好处,就不再满足于在谢青鹤主宰的入魔世界晃荡。
他要自己去入魔修行。
能忍耐到新朝建立,叫谢青鹤挑选好储君,安排好后事再“走”,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谢青鹤明显是想熬到寿终正寝,上官时宜当然不干。
必须英年早逝
师父都说得这么低声下气了,谢青鹤还能怎么办
“弟子尽力而为。”谢青鹤无奈答应。
回到偏殿之后,伏传很小心地问有没有吵架。
谢青鹤摇头“别胡说。我岂敢顶撞阿父”
趁着殿内无人时,谢青鹤把他和上官时宜的分歧说了一遍,对伏传略怀歉疚“我知道你感怀人生百年匆忙,此前也不愿再履红尘纠葛。这回把你带了来,又要匆匆离开下一世,就你我二人,孤守山林,不履尘世,好不好”
“好哇。”伏传搂住他的脖子,贴近他耳边说话,“这是师父的意思,我等岂敢违逆大师兄不必自责。而且”
他顿了顿,整个人放松地趴在谢青鹤身上。
“自从师父猜测说,一瞬或有万万年长之后,我就没那么难过了。我养大的孩子,我抚育的万民,都能寿终正寝,也许还能见到与我全然不同的现世就觉得一切都有意义。”
“我终究是个凡人。”
伏传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再是明白蜉蝣夏蝉的道理,我也不是蜉蝣夏蝉。”
谢青鹤轻轻抚摩着他的背心,安抚他片刻,心想,果然还是要将此世安排妥当才好。否则,小师弟岂能心安
种种考虑之下,陈家最终定都青州,定国号为相。
不少幕僚都反对以“相”定国,认为“相”有辅佐之意,说不好听就是给别人打的江山,实在不太吉利。历史上相陈也确实没有百年国祚,三世而斩。
谢青鹤却觉得没什么不好。多少朝代立国皆得嘉字,谁又逃得过生灭的规律
陈家发迹于相州,皇帝不称尊做主,仅作万民相辅,不也很好
定都立朝之后,上官时宜就在青州举行了登基大典。
师徒三人都不是爱铺张炫耀的脾性,上官时宜还一心一意要跑路,加之立国之初爱惜民力,登基大典办得非常朴素。仪式虽然朴素,毕竟是跨出了御极天下的重要一步,此后就是帝王至尊了。
上官时宜从紫央宫搬了出去,住进了位于宫殿中央的长安宫。
按说在登基大典之前,就该组建朝廷。有了相应的职权衙门,才好大肆封赏,完成开国盛事。
然而,这事不大好办。
谢青鹤和伏传都有主持一国朝纲的经验,后世现成的三省六部制度直接照搬,这都不是太大的问题。问题在于衙门的架子搭起来了,该如何定员,这就撞上了功臣想要分猪肉的汹汹大潮。
功臣都是真身负奇功,封侯拜将都是该当的。
可是,三省六部是真正要办事的衙门,酬功塞人进去占了位置,办事的时候谁来顶上
“要么就效法后世,任非其官”伏传跟谢青鹤商量。
这段时间跑来走门路的人太多了,全都是陈起的老熟人,谢青鹤见了都得客客气气叫一声叔。
人家也不死皮赖脸,就跑来坐一坐,扯一扯闲篇,说一说当年往事。说完了往事,有些涕泗横流说要回乡种田,有些表示叔还年轻,可以再为少君效命二十年紫央宫的访客就没断过。
“官承一世,爵传三代,挂个名头比较划算。”伏传说。
所谓任非其官,就是把官和职分开。当户部侍郎的未必在户部履职,他可能只拿俸禄不上班。
“前些日子我去常夫人的粥棚转了转,恰好撞见煮粥的妇人在往里掺水。她对我解释,说讨口乞食之人都能顿顿饱食,辛勤劳作之人反倒吃汤喝稀,谁有肯去劳作”
谢青鹤不同意效仿后世官职分离的制度。
“吏治之重,一曰清廉,二曰精简。干活的,不干活的,不能混为一谈。”
伏传并不坚持自己的想法,马上改口“那就全都酬以爵位”
谢青鹤点头“论功酬爵,照着功劳簿分。授官暂时搁置吧,把赐爵之事定下来,安抚好那帮子功臣老将,省得授官之时再生波折。”他端茶喝了一口,也是无奈,“如今阿父也没借口往外跑了,天天在青州蹲着。底下人闹点事都喜欢往他那里去告状他老人家眼里不揉沙子,别弄出叫人议论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来。”
“嗯,我尽快弄个名册出来。阎荭那边也叫人去盯着了。翻不起浪。”伏传低头刷刷写字。
两人边坐边聊。
将近午时,正准备吃饭,突然有奴婢前来回报“妘府前来报丧,说是府上姜夫人殁了。”
伏传吃了一惊,问道“报丧的人呢传进来”
那边下去叫人,伏传回头对谢青鹤说“她的病是我治的,身体是我亲自调养,起码再活五十年。怎么突然就死了”
谢青鹤也有些奇怪“妘家也没有往紫央宫报丧的道理。”
黎王妃是黎王的妻室,真正说起来,她和谢青鹤、伏传都没有任何关系。若她是尊长,报丧到紫央宫也说得过去。如今上官时宜已经登基,谢青鹤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黎王妃不过旧朝王妃,在新朝还未册封时就是一介庶人,死了也没资格往谢青鹤住处报丧这件事很不符合常礼。
说得残酷些,妘府上只有花折云或是妘册死了,才有资格往紫央宫报丧。
说话间,就有仆妇被领了进来。
“琚姑”伏传很意外见到她,“到底是怎么了”
琚姑是花折云的贴身仆妇,这半年来与紫央宫也是常来常往,见了伏传与谢青鹤并不慌张,屈膝施礼之后,抹了抹泪,低泣道“求小郎君做主。娘娘夫人,她实在是冤枉啊。”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谢青鹤也很迷茫“究竟何事你慢慢说。”
伏传使小婢女将琚姑扶了起来,给了毛巾擦脸,还递了一口茶。琚姑似是难以启齿。伏传又让身边服侍的小婢女都退了下去,安慰道“你若实在说不出口,会不会写字”
琚姑也不至于真的写字供述,半天才艰难地说“王妃不,就是府上夫人,她死了。”
伏传“”我们知道。
“她是被王被郎君,生生逼死的。”琚姑说着又忍不住流泪,“自从来到青州之后,郎君便抑郁不快,终日饮酒烂醉。两位夫人都以为他是寄居他乡,难理风俗。想着只要住习惯了,渐渐地也就好了。”
这番话说得谢青鹤与伏传都觉惊异。
妘侑身份特殊,他在家里喝酒只能是“作乐”,绝不可以是“思乡”。
琚姑身为花折云的贴身仆妇,跑来紫央宫告状,居然连这种要命的“猜测”都说了出来,那就代表着,琚姑要说的真相,远比妘侑醉酒“思乡”更加恶劣可怕。
“直到昨日,夫人才知道,原来郎君日日醉酒,乃是痛恨夫人不贞。”琚姑说着泪水又滚了出来,替自家主人承受了无比大的委屈,“他他不敢得罪夫人,只管找王妃、夫人出气。夫人心中抑郁,不得排解,昨天又被夫人撞破了真相,夜里就吞金自尽了。”
琚姑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夫人王妃夹杂着说得乱七八糟,她自己倒是伤心得直哭。
伏传理清楚里边的逻辑,简直不敢置信“你是说,黎王怀疑姜王妃和阿母不贞,不敢找阿母质问,暗地里责问姜王妃。昨天被阿母撞见了此事,姜王妃就自尽了”
琚姑狠狠点头,哭道“夫人说,王妃未必是自尽。她已不能深信郎君,想带女郎入宫暂住几日,又恐怕身带不祥,冲撞了宫中喜事。命奴婢来向小郎君求助,拨几个得力的卫士也好。”
谢青鹤看了伏传一眼。
伏传连忙说“阿母身边有自己人,大兄放心。”
谢青鹤有心去把花折云和妘册接进宫来,想了想,对琚姑说道“我叫人带你去望月宫,你去找主母说明此事。听她吩咐。”此时还未册立后宫,姜夫人也还没当上皇后,事情涉及到陈丛的生母花折云,搞不好就会让姜夫人生出猜忌之心,谢青鹤绝不肯大意出事。
他派了人带琚姑去望月宫见姜夫人。
没过多久,望月宫就来人传话“夫人请小郎君即刻过去。”
姜夫人很少急召谢青鹤,偶尔派人来问,也是请小郎君得空去一趟云云。因她本来就不爱多事,哪怕是说“得空去一趟”,谢青鹤也会放下手里琐事,尽快赶过去问候。
这回叫“即刻过去”,想必是事态严重。
谢青鹤赶到望月宫时,姜夫人正发脾气“破国灭家劫余之人,攀着老婆裙带才得了一点体面,关上门倒是学起了螃蟹精,横啊养条狗且知道谁予它一口屎吃,是人猪狗不如”
见谢青鹤进门来,姜夫人提起裙摆冲了出来“点几个卫士,我要出宫”
伏传差点噎着。
他觉得姜夫人可能错会了大师兄的意思。
谢青鹤把琚姑支来姜夫人处,是向姜夫人表忠心,就算生母回来了,我仍旧是嫡母的儿子,不会偏心生母。可是,看姜夫人的反应,好像是觉得儿子不方便去干掉亲妈的丈夫,打算帮儿子下手
让伏传意外的是,谢青鹤并未阻止“儿随阿母去吧。”
姜夫人在相州时就是雷厉风行的脾性,她还有着符合这个时代的贵族作风不惜命。
她带人抢过二叔子家的儿子,还带人绞了三叔子的舌头,夫家最要害的亲戚都被她欺负了个遍。收拾娘家的时候更是不手软,薄姑姜氏在朝为官的全都被撸为庶人,亲爹被气死了她都没去吊丧,还把前来报丧的亲兄弟打了个满脸开花。
对付自家亲戚都这么心狠手辣,收拾区区一个毫无背景势力的亡国奴,她哪里会手软
姜夫人戴上帷帽,亲骑骏马,直接穿城过市,杀到了妘府门前。
妘家的宅子正是姜夫人所赐,为了方便花折云进宫,宅子距离别宫不远。顾念着花折云与妘册的身份,宅邸的规格也不与庶民等同,基本上是比照着旧朝三品文武的规格修葺而成。
妘府下人正在挂丧布,准备治丧。
“撞门。”姜夫人吩咐。
不许叫门,直接撞门。
随行的卫士头领是陈利,前些年还差点被姜夫人带来的女卫干翻,深知姜夫人的骄悍凶蛮,得令赶忙瞥了谢青鹤一眼,见谢青鹤点头,马上带人去踹开了妘府大门。
姜夫人当先进门,一路直入中庭。
中堂已经布置好了灵堂,放着两口棺材。一口棺材敞着,一口棺材已经封好。
让人觉得恐怖的是,敞着的棺材静悄悄毫无声息,封好的棺材里却传出激烈的冲撞声,还有不似人声的呜咽。
“夫人,小郎君。”守在院子里的奴婢屈膝下拜。
姜夫人看了她一眼,大概知道她是自己人。儿子哪可能不安排自己人守着亲娘
伏传问道“怎么回事”
“琚姑离家后不久,花夫人便使人来传奴婢,要来一口棺材,把妘侑捆起来钉了进去。说是夫主与妻主伉俪情深,妻主已逝,请夫主相随九泉之下。”枝姑说着也有点毛骨悚然。
伏传也是纳了闷了,花折云怎么总是能精准地从奴婢中找到他安排的奸细
花折云就跪在灵堂之中,正在给姜王妃烧纸。
谢青鹤左右看了一眼,没看见妘册。伏传即刻吩咐“找到翁主,先抱回紫央宫。”
姜夫人气势汹汹地赶来,本是为了替姜王妃和花折云做主,哪晓得她心目中只会抿嘴浅笑的花折云这么厉害,不必她出手相救就把一切都收拾干净了。
她走到敞开的棺材前,想要看一看姜王妃的遗容,只看见覆盖在姜王妃脸上的绸缎面巾。
凡人死后以纱覆面,是缺医少药的年代确认死亡的方式之一。若人不曾断气,微弱的气息就能将轻薄的纱巾吹起,以免发生将人活埋的惨剧。
姜王妃脸上覆盖的不是纱巾,而是带着吉祥绣纹的厚重绸缎。
这是为了遮掩遗容。
这代表着姜王妃死前面目狰狞,无法使她恢复安祥从容,只能用面巾遮盖。
同是姜氏贵女,三百年前也是本家。姜夫人与姜王妃相处这半年以来,相同的家教传承,相似的读写知识,让姜夫人对这位远道而来的“阿妹”非常喜欢。
因为喜欢,她就多召见了几次。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召见会给姜王妃带去噩运。
后来姜王妃总是借口身体不适不肯入宫,她还对着独自入宫的花折云感念了几句。她没有察觉到异样,花折云也没有察觉到异样。因为,姜王妃的遭遇,黎王的猜忌,实在是荒唐至极,不可思议。
相隔三尺之外的另一口棺材,还在咚咚挣扎,发出沉闷的声响。
姜夫人突然吩咐“开棺”
花折云愕然抬头。
已经有卫士上前,以刀斧利剑顶撬,打开了被铁钉封紧的棺材。
挣扎得满头大汗、嘴角也被勒出鲜血的妘侑昏头昏脑地坐了起来,稍歇片刻之后,他才呜咽着示意找人帮他拆了嘴上身上的绳索布条。站在旁侧的卫士都冷眼盯着他。
姜夫人冷笑道“你还有话要说”
妘侑并不认识姜夫人,以他的身份,也没有资格谒见姜夫人。
冷不丁回头看见这位头戴金冠的贵妇,只觉得盛气凌人,每一分丽色都似利剑,刺得双目生疼,竟不敢仰视。稍微迟疑之下,姜夫人已抽出了身边卫士腰佩长剑,倏地刺透妘侑的咽喉。
所有人都惊呆了,除了谢青鹤。
妘侑喉间尚在喷血,姜夫人扔下长剑,回头掀起姜王妃覆面的绸缎,抚摩她冰冷扭曲的脸庞。
“他日妘册问及何人杀她亲父。只管告诉她,是我”姜夫人说。
花折云终于流下泪来“阿姊”
不杀妘侑,对不起无辜惨死的姜王妃。杀了妘侑,如何向女儿交代在良心与女儿之间,花折云最终还是选择了替姜王妃复仇。她知道自己将无法面对女儿,这是永生难逆的遗憾。
然而,姜夫人出现了。她知道她的痛苦与难处,也替她解决了这难以自处的人伦悲剧。
“你安心替阿姒治丧。丧礼结束,我使人来接你入宫。”姜夫人说。
不等花折云说话,她上前给姜王妃烧了两刀纸,“走了。”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谢青鹤这时候才得机会上前,替花折云擦了擦眼泪“阿母”
花折云强撑了许久,终于在儿子面前歇下坚强,哽咽哭道“我初见他时,性情高岸,宠辱不惊。在王琥父子淫威之下,他也委曲求全周旋了几年。为何到了青州之后,就成了这样呢”
谢青鹤哑然无语。
有些丈夫在外窝囊是习以为常,却万万不能在家受一点委屈。
妘侑在王都再是受尽了王琥父子的羞辱为难,回家仍是一家之主,是妻妾女儿的天。到了青州之后,他不再是家中最尊贵的那个人,妾室女儿成了家庭的重心,心态又怎么可能和王都一样
“王琥父子也不能天天怼着他骂,在这儿他可是天天对着阿母呢。”伏传说。
谢青鹤使眼神都来不及。
花折云愣住。
“他原本就是心胸狭隘的小人,顺境尚能宽和仁爱,稍微有些波折便心生猜忌。当初他和阿母吵嘴不过就想动手,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哪有好人伸手就打自己的女人”伏传又说。
谢青鹤是真担心花折云被刺激坏了,哪晓得花折云也是个奇葩。
她原本还挺伤心死了丈夫,更有几分自责是自己害死了姜王妃,被伏传叭叭挑了两句,居然就想明白了“他原本就是心胸狭隘的小人。是我看错了他,却不是我害了他心智失衡,也不是我带累了阿姊只怪他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
“正是。他若稍微放宽心胸,怎么会怀疑阿母与王妃在宫中与阿父苟合又譬如他是个傥荡磊落之人,第一回就挑明了此事,误会早就解开了。不还是怪他心眼儿又小,人又怂蛋,只敢偷偷地拿姜王妃出气,都不敢被阿母知晓此事么”伏传说。
见花折云越发动摇,伏传又跟了一句“退一万步说,他若是个开朗宽宏之人,就算阿母和王妃真的在宫中什么什么,也只会体谅阿母和王妃处境不易,心疼也来不及了,怎么会怪罪折磨”
谢青鹤不禁训斥“你在浑说些什么”天天给师父编排瞎话。
花折云擦了擦眼泪,起身握住伏传的手“多谢你开解我。此事只在他身上”
见花折云想通了,伏传连忙使人把妘侑的尸体搬了出去。要花折云给姜王妃办丧事说得过去,妘侑放在这里也怕把花折云刺激太过。出了这么大的事,要合葬是绝不可能了,考虑到妘侑是妘册的父亲,看在妘册的份上也得好好安葬,伏传差遣宫人替妘侑治丧。
妘册如今还不大懂事,没有人愿意让她去灵堂祭拜,直接就被抱回了紫央宫。
她一向是跟着保姆使女起居,不需要母亲贴身照顾,伏传也没想过会有什么麻烦。哪晓得到了晚上夜寝之时,整个紫央宫都听见妘册的嚎哭声,好一阵儿保姆都没哄住。
伏传与妘册相处的时间长一些,比谢青鹤还担心小姑娘“大兄,我去看看。”
谢青鹤点头“去吧。”
伏传赶到隔壁时,妘册正趴在榻上哭,保姆差点要给她跪下了“翁主,千万不能再哭啦。这是宫里,吵着贵人可是天大的罪过”
“你吓唬她做什么”伏传皱眉上前,坐在榻边,“册儿,怎么了想家了么”
妘册抬起脸瞥见他的模样,转身趴在他腿上,抽抽噎噎地说“阿兄。”
伏传耐着性子哄她,其实也不必怎么哄,妘册见了他之后就不哭了,只是抱着他不肯放手。伏传始终不知道她怎么回事,低头细细地问“不是想家那是饿了渴了不舒服有人欺负你了榻不舒服枕头不好摔跤了吗被头发吓到了”
妘册一直摇头。
伏传实在没辙了,目光落在保姆身上。
保姆回禀道“翁主小睡了一觉惊醒,想是梦里魇着了。”
伏传摸摸她哭红的脸蛋,问道“是这样吗册儿做噩梦了吗”
妘册还是摇头“我不饿呀。”
“不是肚子饿的梦。是很吓人的梦。你年纪还小,有时候分不清楚梦和现世的差别。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醒了才是真的。”伏传指尖轻轻划动,在妘册额间虚描了一道安神符,“好些了吗”
妘册抿了抿嘴,眼底有一丝不符合年龄的镇静,许久才悄悄流出泪来。
“我知道那不是做梦。”她说。
伏传鼓励地看着她“嗯”
“我想去给姜阿母请晚安,阿母说,姜阿母生病了,不必去看她,叫我早些睡觉。我回了屋子,想起阿兄给我那瓶药。”她看着伏传的眼里竟有一丝求助,“阿兄说过,拿药吃了身体好。”
伏传配药的时候也没忘了妘册,做了一瓶子养气丸,给妘册吃着玩儿。
“嗯,吃了身体好。”寒江剑派外门弟子的常备药,为筑基修行做准备的珍贵药物。
“我就去给姜阿母送药。”妘册说。
伏传吃惊又意外。妘册居然撞见了姜王妃之死花折云没提过这事,她应该是不知道但是,这群保姆肯定是知道的吧伏传目光扫过,站在门口的保姆倏地跪下,瑟瑟发抖。
妘册抱住伏传的脖子,悄悄哭了一会儿,才说“阿父说,不许说。说就杀了我。”
伏传很理解妘册的痛苦。
他无数次地憧憬过父亲,得知伏蔚派人追杀刘娘子,想要杀死他们母子俩的时候,他也很痛苦。
妘册从小受妘侑偏爱,受尽了来自父亲的宠爱与优待,突然被她最心爱的父亲威胁要杀了她,小姑娘很可能都不懂得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被父亲威胁伤害的痛苦。
“他总是喝酒。”
“他喂姜阿母吃难吃的东西,姜阿母就哭着死了。”
“他越来越凶,越来越坏。”
妘册抽泣了一声“可是,他说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就好想哭。”
这句话刺中了伏传的心。他恨伏蔚,他想杀了伏蔚替刘娘子报仇,可是,伏蔚真的死了,他也想哭。这是连提都不敢提的痛苦,却永生永世无法解脱。
“你梦见他了吗”伏传轻声问。
妘册点头,瘪了瘪嘴“我不想在梦里见到他。阿兄,我可不可以不睡觉”
伏传想了想,解下腰间的玉玲珑,念了几句祷词指尖轻触,放在妘册手里“你把阿兄的玉佩放在身边,挂在手上也好,放在枕头边上也好。就不会再做梦了。”
妘册也哭累了,拿着玉玲珑看了一会儿“真的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伏传把她抱回床上,给她盖上被子,“你有事叫人来找阿兄,自己过来也行。不要自己哇哇哭,声音难听哭得又丑。”
妘册躺下不久,伏传就揉了揉她的睡穴,把她沉入梦乡。
伏传轻手轻脚出来,将所有保姆仆妇都扫了一遍,说“翁主年纪是小些,口齿清晰、想法明确,你们跟着她好好服侍,多少心思都收一收哪一日惹她来告状,该知道下场。”
保姆们都悄声俯首称是。
伏传出门时手里似是牵着什么东西,保姆们都面面相觑。没东西啊
谢青鹤正歪在榻上翻书喝茶,等着伏传回来。门刚打开,他就侧目看了过去“什么鬼东西”
伏传将抓着的鬼影一拉,迫使鬼魂现身。原来是浑身捆着绳子、嘴里勒着布条,咽喉处还有血口子疯狂喷血的新魂妘侑。他此时连鬼都称不上,只是一缕游魂。
谢青鹤很确认此前伏传没有控着妘侑的魂魄,那就是从妘册那边捉来的
“多大出息,不敢去缠着老婆,跑来吓唬闺女。”伏传对他是嫌恶到了极点,“把册儿吓得不敢睡觉,趴在榻上哭。”
谢青鹤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扔出去吧。”
“我给册儿弄了个驱鬼符。给他扔出去,万一他跑去吓唬阿母呢吓着哪个阿母都不好。”
伏传找了个瓷瓶,把这被捆住的游魂塞了进去,又拿了个红枣堵住瓶口。
“早两日处置了。若是被师父知道你又玩鬼,”谢青鹤哼了一声。
伏传突然转身,拿着瓷瓶就出去了。
谢青鹤一时错愕,有些不安地坐了起来,想了想还是穿鞋下榻,紧跟着追了出去。
这时刚天黑不久,沿途还有卫士婢女站着,谢青鹤问了伏传行踪,跟到了偏殿僻静处的小景。瓷瓶被放在地上,伏传虚持符剑,劈开阴路,正在做法将妘侑的游魂直接送入鬼门。
因伏传修为惊天,送走游魂只是顷刻间的功夫,谢青鹤才刚刚追来,他已经完功。
伏传弯腰拿起瓷瓶,顺手把红枣塞嘴里嚼了一口“大兄”
黑暗中,谢青鹤表情不大清晰。
伏传上前抱住他,小声说“我没有生气。大兄说得对,我就出来把鬼处置了。”
谢青鹤轻嗯了一声,摸着他单薄的肩膀,说“以后我都好好说话。”
伏传拉着他往回走,边走边嘿嘿“倒也不必。大兄难得冲我哼一声,哼得我心肝儿都颤了颤,现在还腿软呢。诶,别人用鼻孔说话可太讨厌啦,大兄用肚子说话都好听。”
“你是饿了么”谢青鹤干脆把伏传抱了起来,“腿软肠鸣,五脏庙须上祭品。”
伏传吐出嘴里光溜溜的枣核,说“吃涮锅子。”
“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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