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能够理解上官时宜的想法。
真正在杏城作恶的不是鬼神, 而是凡人心内的贪婪与狠毒。
小师弟说要辟谣,就算禁绝了安仙姑的传说,难道就没有张仙姑、李仙姑了哪座城没有城隍庙哪座城没有菩萨庙哪座城没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鬼神故事从古至今, 神棍神婆都懂得用撞邪、附身的说辞为“雇主”分忧杀人, 这才是“鬼魅妖邪”今古不绝的真正原因。
但是, 谢青鹤也完全能够理解伏传的愤怒。
“能啊。”谢青鹤一口答应。
他很喜欢这个愤怒的小师弟,完全不想和小师弟唱反调。
“咱们在杏城多住几日,把几个相关的案子都捋一捋, 整理出一套对外的说辞。或是让本地的剑湖庄帮着传话,或是请杏城令贴张告示, 到时候再看看吧,怎么方便怎么办。”
“你不要着急。有事与我商量, 都能办妥。”谢青鹤柔声安慰道。
伏传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该和大师兄着急。”
不说彼时谢青鹤不在山上, 就算谢青鹤一直在寒山修行, 除非他亲自来杏城调查此事,否则,谢青鹤也不好吩咐外门弟子公然违抗上官时宜的命令,照着他自己的意思去办事。
这话题说深了容易对师父不敬, 谢青鹤和伏传很默契地不再提及。
沿着河边走了一段, 早前记录中“僻静的河道”已不复旧观。
哪怕朝廷对野祠淫祀管得极其严厉,安仙姑的崇拜在杏城还是大行其道,传得风风雨雨。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河边这块“仙姑石”, 传说这块石头的附近, 就是安仙姑升仙之地。
信仰安仙姑的百姓会带着香烛祭品来到这块大石之前, 焚香膜拜, 祈念心事。大多数信众的愿望都很简单, 求子的, 祈求生产顺利的,想要求个好姻缘的,也有婚后祈求婆家善待的曾经僻静的河道,三三俩俩都是结伴来拜的妇人,不说人声鼎沸,也和“僻静”扯不上任何关系了。
伏传远远地看了一眼,说“原来那石头是在河岸上。”
留在安记布庄里的那块石头却是一块长久泡在水中的河石,很显然和岸上的大石无关。
附近的妇人都用很奇异的眼光盯着他们,一来三人皆风姿出众,见惯了浊世丑男的妇人们也愿意赏赏美景,二来她们都知道安仙姑不保佑男子,难免好奇谢青鹤几人的来意。
众目睽睽之下,谢青鹤与伏传连说话都不怎么方便。
杏城河岸有堤堆砌,冬季水枯,堤下河石淤泥都裸露在外。谢青鹤沿着河堤边走边看,在某处停了下来。不等他吩咐,云朝直接就跳了下去,踩着几块露头的尖石走到谢青鹤目光触及的地方,回头来看谢青鹤的眼色。
谢青鹤摇摇头。
云朝又往旁边跳了一格。
谢青鹤方才点头。
云朝便在那块不到五寸见方的河石上站着,一动不动。
伏传左右看了一眼“大师兄,我们就这么等着”
“冬日昼短夜长,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来这里的都是女眷,必会赶着回家。”四面八方都是盯着他俩看的妇人,谢青鹤也不好公然开口,改用蚊声直接传入伏传耳内,“等等吧。”
蚊声说话结束,谢青鹤又改用正常的声音,问道“找个地方坐会儿。”
这附近就有杏城贵妇专门修来避雨遮阳的亭子,里面坐着妇人,谢青鹤与伏传自然不好过去。
伏传正在左右打量哪里合适坐下,谢青鹤已经解下身上的夹袍铺在身边石头上,招呼伏传坐下。
伏传吃了一惊“大师兄,我岂敢坐您的衣”
谢青鹤已经坐了下来,给他让了一半位置“你不坐我的衣裳,把你的衣裳解下来”
那当然更加不行了。伏传坐正经椅子都担心把谢青鹤刚绣的鹤纹压住了,哪里舍得把大师兄亲手裁过的衣裳铺在冷硬湿滑的石头上。他犹豫着略站了片刻,见谢青鹤始终邀请,他还是走了过去,挨在谢青鹤身边坐下。
两人坐在这里等着天黑人散,一直都在被来来去去的妇人们围观,谈话也不方便。
谢青鹤静功极好,坐着听风望气,还能听着妇人在仙姑石前祈祷哀告,以此修炼人间道。
伏传就非常地难受了,百无聊赖,连逮着大师兄叨叨都不方便。盯着谢青鹤的衣摆看了一会儿,又盯着谢青鹤的膝盖看,膝盖看完又偷偷看腿、腰、胸膛想起先前从云朝处抓了一把松子,吃了几个没吃完,伏传掏出松子认认真真用指尖剥磕松子自然更快。他也不求效率,只求消遣。
伏传的松子越剥越慢,天色也渐渐地暗了下来。
这里原是僻静的河道,距离城门颇有一段路程,妇人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到家,就得提前回去。不止前来烧祭的妇人们走得三三俩俩,连提篮卖香烛的妇人们也走得差不多了。
任何时代灯烛都是极珍贵的资源,架着灯笼走夜路的妇人,要么是呼奴唤婢的贵妇小姐,要么就是夜里讨生活的娼妓之流。平民百姓中的小妇人通常没这么宽裕体面。
暝暝暮色中,仙姑石前围了一圈忽明忽暗的香烛火光,越发清晰可见。
眼见着四面八方的人都走光了,伏传把剥好的松子塞给谢青鹤,先一步起身,从仙姑石前拔了一根粗壮的红蜡烛,走到河堤边上,问道“你还不出来”
云朝用足尖点了点踩着的石头,说“它倒是想。”
这件事和妖族无涉,完全在谢青鹤的能力范围之内,他找目标速度非常快。刚来河堤走了两步就确认了石头的原形,云朝往石头上一站,不动声色就镇压住了。
若非当时光天化日、百姓妇人太多,也不需要云朝站着不动守到现在。
伏传呵呵笑道“兄长让它出来吧。”
云朝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仅余一缕天光,四面八方都有黑暗无声浸润,云朝刚松开脚,周遭风声便为之一惨。
整个河边都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河水泛起腥味,朝着河堤席卷而来,河畔尖石间隙处,爬出一具具腐尸,风中传来鬼哭之声,使人毛骨悚然。
伏传不禁好笑“叫我说你什么好才被踩得动弹不得,松开脚你就作妖。你再这么不懂规矩,我去那块石头前给你磕头啦”说着,他从靴子里掏啊掏,掏出来那块枕巾裹住的湿润腥臭的河石,举着给四面八方的鬼东西看,“还认得你丢的那缕幽念么”
四面八方幽风顿歇,幽暗的天幕散开,露出一角弯月。
月下显出一道淡淡的影子,似女子般婀娜多情,它开口说话,声音却像是风打碎石般呜咽粗嘎,说不出的诡异“你要如何”
“我要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何假托安小姐之名作祟”伏传说。
那道影子在地上沙沙挪动,竟似笑声“我就是安慧姬。”
“你若是安小姐,十六年前我派卢师兄前来河边招问魂魄时,你为何不曾出现”伏传问。
影子又沙沙挪动,嘎嘎回答“因为我不是魂魄。”影子居然歪了歪头,它全然没有实体,自然也看不清楚五官,却有着非常婀娜娇俏的女态,似乎很惊讶好奇,“你是道士的师弟吗你比他厉害。”
“他,”影子沙沙地摇头,“找不到我。”
影子在地上是个拉长的形状,它竟然还能诡异地福身施礼“你代我给他谢礼。谢谢他安葬我的尸体。尸身入土,我才安乐。”
伏传在入魔世界正儿八经养过鬼,玩鬼的经验比谢青鹤还丰富,他当然知道影子不是鬼魂。
与影子说话的时候,伏传一直都在暗暗观察。影子持续输出的元气很稳定,它绝不是无法显形,而是故意保持着影子的状态,方便随时开溜或者说,它不想露出任何实体,让伏传抓住它。
“安小姐的尸身埋了,你又不是魂魄。那你算是安小姐的哪一部分”伏传问。
影子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沙沙沙沙挪动片刻之后,呜咽着说“我是遗念。被沉进河里,关在猪笼里,怎么也上不去时。好恨啊恨啊”
“身体死了。魂散去了。我还在水里。”
“此恨难消,此怨难偿。”
那影子沙沙翻滚,用粗嘎的声音念叨,看上去颇有几分悲情。
一直很容易与人共情的伏传却对它的倾诉毫不动容,晃了晃手里的河石,问道“你说你是安小姐的遗念,那这是什么东西和你没关系那我砸掉了”
影子又歪着头装娇憨无辜“砸了吧”
正常人要砸东西,要么是往地上掼,要么是往前边掼。伏传砸东西就很灵性了,他迅速转身,面向十多年来受了无数香火,身边围了一圈香烛黄纸的“仙姑石”,猛地将手里小块河石砸了出去。
巨大的仙姑石应声而裂,直接碎成了七八块大石头,无数块小石头。
影子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瞬间消失无踪。
仙姑石附近却突地出现了一道真正的人影,身体瘦弱,满身石苔,长发垂在肩头,黯淡的月色下脸色苍白晦暗,长相更是怪异,左眼圆而小,右眼长而细,蒜头鼻朝天,血盆口包不住崎岖起伏的一口牙齿任谁看了这副尊容都忍不住要心痛。
伏传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丑的人,反倒让他生起了几分同情心“天地造物皆有灵性,你不过区区一块河石,机缘巧合开了灵智,修出了几分灵性,远离人世好好过你的日子,谁要管你实不该妄自尊大,窃据鬼神之位,还吃起了人间的香火。你可知罪”
他这番话已经说得很温柔了,且有宽恕纵放的意思。
只要石头怪认罪改过,不再享受人间香火,去远离人烟的荒野之中生活,伏传可以做主饶恕它。
哪晓得石头怪根本不领情,愤怒地吼道“我有什么罪他们害我的时候,你不来救我,问他们是否知罪。他们害那些可怜人的时候,你不去救她们,问害她们的人是否知罪。我这么难,我这么难啊,我才有了几分主持公道的力气,你就来找我,问我是否知罪你倒是告诉我,我有什么罪”
伏传问道“你替谁主持公道了如何主持公道”
石头怪从地上坐了起来,掰起手指头数“信女石氏,在婆家辛劳度日,被丈夫虐打。她来求我给她一个温柔的夫婿。我便把石头塞进了她丈夫的肚子。她婆婆认为是她害死了丈夫,想打杀了她,我也给她婆婆肚子里塞了几块大石头。”
“信女阮氏,她喜欢邻居劳二,求我把劳二换给她做丈夫。她丈夫去给人盖房,我就让她丈夫被房梁砸死。她的婆婆不许她再嫁,劳二的母亲也不许娶她,我就把她的婆婆和劳二的娘都砸死了。”
“信女慕氏,她很虔诚,给我烧了许多香烛黄纸,希望她的不肖儿子可以上进懂事,不再让她操心劳神。我是不能操控人心,使她儿子上进懂事。我就杀了她的儿子,她以后再也不用为了那不懂事的孩子操心劳神了。”
石头怪滔滔不绝地说着它的战绩,言辞间无不沾沾自喜,认为自己是有求必应的好“神仙”。
伏传越听越觉得自己大意了。这货不止长得丑,脑子也不好,为了信众不分青红皂白坑其他人就够奇葩了,它疯起来是连常常来祭拜它的信众都一起坑
丈夫不好,杀丈夫。
孩子不听话,杀孩子。
你的要求我很难满足,活着这么苦,干脆把你也杀了吧
“你是谁”伏传突然问。
石头怪正在说它帮信女文氏对付鳏夫小叔子,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冷不丁被伏传打断问名字,很有几分不高兴“我同你说过,我是安慧姬。安家的小姐,杏城的安仙姑。”
“那刚才和我说话的是谁就是地上的那道影子。”伏传问。
“刚才地上的那道影子,虽然看上去时有时无,连个实体都没有,但是它和我说很有条理。她还见过我十六年前来河道招魂的卢师兄,想必它是真的安小姐留下的那道遗念。你呢你是谁”
影子说话逻辑清晰,石头怪蠢得令人侧目,它们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东西”。
石头怪被问得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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