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年轻时就是敬畏生民、蔑视皇权的脾性, 逛未央宫像是去菜市场,说去就去。
如今只剩爽灵的谢青鹤更加直接,他叫伏传去宫中借社稷气运混淆天机, 半点没想过这事需要跟皇帝商量未央宫那么大,小师弟随便找个地方蹲着就行。该吃吃, 该喝喝,想睡觉就去找个舒服的地方瘫着,犯得着去求世俗天子准许么
但,他这么风风火火潇洒快意, 无非是因为进宫把人家皇帝脊柱掐断了就跑,也不必长久相处。
伏传可没想过真的随便在未央宫随便找个地方蹲着。
人际关系还是要搞一搞。或者说,没有恃才傲物到大师兄那种地步, 都得老老实实学做人。
所幸伏传对着“自己人”脾气都很好, 他原本就有几分敬着束寒云幼时抚养之恩,这么多不明真相的外门弟子都看着, 束寒云身上还带着属于伏蔚那两层“皇帝”和“生父”的身份。就算伏传死不承认自己是伏蔚的儿子,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皇子, 他不能像普通寒江弟子一样傲视王侯。
这是个很朴素的天理人情。做儿子的不能对亲爹太不客气。
反正爽灵没有感情不会生气,伏传把脑海里冷冰冰的拒绝暗中消化了一番, 主动走到皇帝的轮椅前,好声好气地与束寒云商量“陛下为我思虑周全,不惜以社稷庇护,传心中感激。只是伏传身为掌门弟子, 兹事体大委实不能自主也不敢违背大师兄法旨。”
话说得再客气,骨头也是硬邦邦的。明白说了大师兄不准, 谁还敢再提
一直若有所思的云朝与李南风的表情都有了一个明显的松懈, 二人都不再琢磨束寒云突发奇想的提议。不说伏传暴露皇室身份就无法再留在寒江剑派的遗患, 光从朝廷方面考虑,宫中教养多年的成年皇子也有好几个了,不立正儿八经的皇子,反而要册立一位来历不明的皇太子,谈何容易
束寒云笑容有些淡。
伏传拿掌门法旨说辞,就是故意用谢青鹤镇压他。他乾纲独断多年被驳了旨意,心里并不痛快。
哪晓得站在他面前笑容和煦的伏传,就用一种看上去和随意亲密的姿态,屈膝在他轮椅边蹲下,完全就是受宠小辈的姿态依偎在他身边,居然还握住了他的手“陛下,圣躬安否”
束寒云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回到了飞仙草庐,师兄弟围坐在师父膝前说话的日子。
他觉得伏传可恶。
这小子在龙门池进入了他的心魔最痛处,继承了他大部分在寒山的记忆,学得太快太像
当初他就是这么挨在榻前,靠在大师兄的膝上,给师父、大师兄斟茶倒酒,侍奉餐食,听师父和大师兄说江湖上的种种奇闻轶事
最可恨的是,束寒云觉得自己并不讨厌小师弟这么做。
他觉得,他被小师弟很切中要害地讨好了。伏传只不过挨过来问候了他一声,看着小师弟明澈温柔不带一丝阴云的双眸,束寒云知道,小师弟不是不懂,他什么都懂,但是,他选择和善。
束寒云沉默片刻,放弃了继续蛊惑小师弟的想法,淡淡地说“回吧。”
他永远嫉妒伏传。永远都想把伏传推下悬崖。
可是,每次当他亲眼看见伏传时,都忍不住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不忍下手。
或许,这就是能让大师兄那么心爱你,与你在一起时永远开心快活的原因束寒云将手覆在自己毫无知觉的膝盖上。这么紧急的时候,大师兄都要放下一切,先一步去救你。
那我怎么能忍住不害你又怎么忍心害你束寒云暗暗叹息。
接到伏传之后,不必紧赶慢赶去援手救命,皇帝出行终于有了帝王排场。
皇帝回銮途中,近万名龙鳞卫精锐沿途随扈,地方驻军调遣了多达三万士卒在外围戒备,八十一乘的銮驾车马宽大得就像是移动宫殿,官道根本没法儿走,前面有地方驻军现成铺路踩沙,才能让皇帝的銮驾通行。
伏传在入魔世界也算是混了两世权力核心,一朝权相,一朝中宫帝后,他也没有享受成这样。
车厢里居然可以走路,还可以如厕
对此束寒云向伏传解释“患病后不良于行,平时朕很少离宫出巡。”
被束寒云笼络在身边同吃同住坐同一辆车的伏传心里门儿清,束寒云笃定他身边“藏”着谢青鹤,这番话就是解释给谢青鹤听的。一说身体残疾,二说禁足宫中,最后还要向谢青鹤邀功,我拖着这么残破的身体坐个破轮椅满脸风雪来接小师弟,那都是因为我敬奉大师兄的命令。
伏传只能礼貌客气地微笑,再次对束寒云亲自出门接自己的事情表示感谢。
除此之外,他也实在不知道该给充满期待的束寒云什么反馈。
住在小奶猫皮囊里的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大师兄,而是毫无感情可言的爽灵
束寒云把他笼络在身边,日夜讨好宽待,想要透过他讨好大师兄,大师兄都看在眼里。反应态度大师兄没有任何反应和态度爽灵大师兄只关注具体事务和执行,他不考虑感情这种东西。
束寒云隐忍又殷切的讨好举动,大师兄非但不感动,他甚至连愤怒、厌恶、不耐等情绪都没有。
只要不妨碍到爽灵大师兄的计划,爽灵根本就不会“生气”。见面之所以发作过伏传一回,也是因为武兴飞出去的剑灵彻底打乱了爽灵的安排。
事后伏传自己悄悄复盘想了一下,觉得剑灵上山、惊动“祂”下界,绝对是后果极其严重。
然而,爽灵也只是问明白伏传为何放走了剑灵,并未再三责怪训斥。
情绪对爽灵来说,它就是不存在也不重要的东西。
剑灵搞出那么严重的破绽纰漏,爽灵都没放在心上,束寒云这样隐隐约约地缠着讨好,主要被骚扰的都不是爽灵而是伏传,这种情况下,爽灵还能做出什么反应
他,心如止水。
唯一能和谢青鹤沟通的伏传对此只能默默无语,死死憋住,万万不敢泄露一丝半毫。
他真的没有看二师兄的笑话。但是,真相如果被二师兄知道,二师兄肯定会认定他在全程看笑话还不肯给出任何提醒。这玩意儿根本解释不清楚啊他既不能泄漏分魂之事,也不能提醒二师兄别舔了,你舔的是没有感情只想搞事情的爽灵大师兄憋得好辛苦
回龙城的路走了足足两个月。
期间谢青鹤很少开口说话,伏传一度认为他已经离开了。只是看着小奶猫睡得规规矩矩的姿态,才知道这肯定是大师兄不是阿寿大师兄才会用奶猫的身体睡出那么端庄体面风仪清华的姿态。
路上伏传一直与束寒云同吃同住。
束寒云固然是想亲近谢青鹤、用讨好伏传的方式取悦谢青鹤,架不住伏传实在太会做人。
伏蔚的脊柱被谢青鹤捏断,束寒云在这具皮囊里一直行动不便。平时束寒云要强,轻易不肯让人接近。他在伏传面前露出残疾人的弱势,主要是想让谢青鹤怜悯心软。
哪晓得爽灵根本就没有怜悯这种情绪,根本就没有注意过他。
反倒是伏传触景伤情,想起多年前二师兄也曾英武潇洒、以至于优秀到被大师兄爱慕,现在却佝偻在老朽残疾的皮囊之中,连走路都要借轮椅代步,李南风常年按摩调治也无法阻止他身体病态。
医者父母心。
伏传忍不住亲力亲为照顾束寒云起居,反正坐在车里也没事干,就给束寒云翻来翻去按摩。
束寒云在“我要示弱祈求大师兄怜悯”和“干他娘被情敌骑脸羞辱”的情绪中翻来覆去挣扎不休,到最后到底是身体战胜了意志,小师弟照顾人太有一手了
以至于某个昏沉的下午,车内火盆烧得温暖如春,束寒云刚刚被小师弟抓起来全身骨头都敲了一遍,早就失去知觉的下半截更是有了肉眼可见的放松,苍白的皮肤肌肉都被揉得微微泛红。
束寒云识货。
小师弟捶打筋骨的时候指尖蕴了真元,尽心竭力在替他治疗旧患,试图阻止这具皮囊的衰败。
这个天真纯善到束寒云认为有点傻的孩子,他是真的很希望自己减少病痛,在门规准许的范围内恢复健康。束寒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见自己丧心病狂地问了一句“你也是这么伺候大师兄的么”
伏传愣住了。
就在束寒云意识到自己问得太过唐突失礼时,伏传摇头回答了他的问题“大师兄不让我这么服侍。他说,若是生病受伤起居不便时,让师弟照顾是同门亲爱,平时也这样端起架子叫师弟服侍就不成样子了。您也知道,大师兄哪有多少生病受伤起居不便的时候”
束寒云做贼心虚,马上联想到自己与伏蔚害谢青鹤中了幻毒的前事,谈话气氛就不好了“当日冒犯得罪过大师兄的人都已受诫残疾,想必这世上也没有人再敢让大师兄生病受伤起居不便。”
伏传没有讽刺他的意思,束寒云自己想歪了,伏传也不会主动上前解释。
他对束寒云的示好是一种礼貌和客气,并不代表他心甘情愿无条件地容忍束寒云的脾气。
伏传微微一笑,和往常一样抱起下肢无力的束寒云,给他穿戴好衣裳,把他塞进龙袍之中,重新装扮成冠冕堂皇、威仪赫赫的皇帝陛下。
束寒云沉默片刻,说“我是说,小师弟。”
伏传也不和束寒云发脾气。他不觉得自己和束寒云是竞争者,也不会对束寒云生起战胜战败的竞争心态,但,现实就是束寒云输得身体都没了,他得到了束寒云轻易抛弃的一切珍贵美好。
无能才会暴怒。失败才会发狂。
伏传面对束寒云的时候没有一丝戾气,他只有丰衣足食的富翁看见街头饿殍时泛起的同情。
束寒云发脾气他就走开,束寒云后悔了压低声音唤他,他又走回来坐下。
“你对大师兄好一些。”束寒云突然说,“就像你对我那样,照顾他,安慰他,陪伴他。”
伏传觉得,你没有资格这么要求我。
但是,他抬起头时,看见束寒云眼中有一种他很熟悉的情愫,那是对大师兄的心爱。
“我知道你每次都不会选错,所以,你得到了我认为这世界上最好的奖励。但,小师弟,你要对他再好一些,”束寒云缓缓捏住自己毫无知觉的膝盖,“我才不会后悔,把他让给你。”
伏传又一次想纠正他,大师兄不是你让给我的。
看见束寒云的表情时,他善良地决定不说那么针锋相对的话,只点点头“好。”
束寒云自始至终深信谢青鹤就藏在伏传的身边,他肯对伏传说这一番话,实际上是在和谢青鹤告别,他在劝说自己放手,放下,不再执迷不悟。
让伏传觉得悲哀的是,不管束寒云内心戏多么丰富,爽灵根本没关注。
小奶猫把受伤的龙女抱在怀里,两个都在呼呼大睡。
爽灵没有感情当然也不会对龙女产生任何怜悯、同情、喜爱的情绪,他之所以天天把龙女抱着疗伤,伏传觉得,他就是觉得龙女在计划中有用。
专注、务实,毫不花里胡哨的爽灵大师兄。
漫长的旅程结束,众人抵达未央宫时,雪都化了,城中草木隐隐透出一枝新嫩。
经过那个昏沉下午的短暂触心交谈之后,束寒云对伏传的态度温柔真诚了许多。
回到未央宫后,出于安全考虑,束寒云力排众议把伏传安排在太极殿偏殿住下,一手安排好宫禁奴婢,替伏传压下了朝廷后宫的一切议论试探。他很偏心地给伏传拨用了皇太子规格的一应供给衣食奴婢,却绝口不提拜庙玉牒之事,更是从来没有再提议过册立皇太子之事。
仙凡殊途。若能修仙登真,世俗的一切都是虚妄。皇太子云云,对伏传的修行来说绝不是好事。
束寒云的态度让伏传、云朝乃至于爽灵都很满意。
爽灵的评价很直接,完全不考虑他、伏传以及束寒云的复杂关系,直接对伏传说“他只要不想搞事情,办事情还算得力。”
伏传“”你换个小气的道侣试试马上就要闹了
在太极殿安顿下来不久,云朝亲自给伏传守门,伏传就能放心大胆地窝在寝殿深处,与趴在床上的小奶猫说话。
“我如今在未央宫又能做些什么呢”伏传问。
“你先不动。”小奶猫声音很小,提防着所有人,“等我回来。”
爽灵曾说过他要去桑山确认一件事,伏传就不会请他冒险再说第二遍。明知道大师兄说过送他到了龙城就会离开,伏传还是有些担心他的安危“您要注意安全。”
小奶猫点点头“走了。”
伏传在爽灵面前也不敢放肆,乖乖地躬身施礼“弟子恭送师兄。”
旁人很难判断出谢青鹤究竟在哪儿,伏传看见小奶猫懒洋洋地四仰八叉躺着,就知道大师兄已经离开了。爽灵大师兄绝对不会容忍自己真的睡得像只猫。
他也彻底松了一口气,侧头躺在床上,手指轻轻按着小奶猫的脑袋。
每天十二个时辰都和爽灵大师兄在一起,这种精神压力真不是闹着玩儿的。
伏传觉得自己居然有一种死里逃生的轻松感。
只是趴在床上跟小奶猫躺了一会儿,伏传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才走了一刻钟。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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