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暖橙的眼光从宽大的树叶缝隙间洒下,巨大的树盖为小溪营造出一片浓荫。风里带着一点杜鹃花香气, 实现了那日在昴日集市上胡诌的言论。
恍惚间, 这感觉不是仿佛。她耳边确确实实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白璃低下头, 对上他的眼睛:“你能说话了?!”
“嗯。”慕墟的声音低低沉沉的,比划过脚腕的溪水还要冰凉沁人。
只是听上去有股说不出的别扭。
他再三斟酌着用词,琢磨要用什么语气往下说。最后,多余的话都咽回去了,只是说:“……不是想瞒你。”
只是没想好,没想好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开口说话。
他前言不搭后语的, 但白璃却懂了意思。这个意思就是从手撕‘林翡’那日, 他就已经能够开口说话, 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闹了一阵小脾气。
但在白璃心目中,他还是这么小一只崽,不存在故意隐瞒这种问题。大不了就是和饲养员闹起了脾气,邻居家的猫猫就经常干这种事, 自己一只猫躲起来让主人急得跳脚。
小蛇,呃……或许可能是小龙?反正他至少没有躲起来。
这么一比较,白璃心中甚是宽慰。
“为什么生气?”
鸵鸟心态或许就是这样,总喜欢找来另一个话题迫使脑子不去思考令人伤心的事。白璃手指挠了挠他头上那两个小小的鼓包, 看上去饶有兴致。
慕墟又不说话了。可能是因为怒意和闷气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也可能是担心她会疏远一只过度贪婪的龙。
白璃于是开始自己琢磨:“因为泡那个臭臭的药水?还是因为在你睡觉的时候,扎了条粉红色的绸带,或者……”
她咬了下舌尖,及时住口。不能再说了, 再说下去,她就真的坐实了专门欺负小崽崽的鸟中恶霸人设。
慕墟:……
原来她在我沉睡的时候,搞出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作为一只睚眦必报的龙,慕墟严谨地践行了惩罚。咬上白璃的手指,尖牙从她指腹间划拉过,是那种比挠痒痒还轻的力气。
不疼。
或许因为十指连心,那股力道顺着手指成功抵达柔软的心口。一下又一下,如同触电般让人整个一机灵。
“喂,很痒啊。”
白璃不服输,就用另一只手去捏他的尾巴尖。手掌轻轻从鳞片上顺过,不一会儿就能得到一只烫熟的小龙崽崽。
慕墟不肯服输,尝试用尾巴尖去挠她的掌心,顺着白璃的手腕绕上去向下巴发起进攻。她耳根边有一处痒痒肉,这是某次闹着玩他发现的,算得上这只狡猾小鸟的一大命脉。
这么闹了一阵,白璃率先败下阵来主动松开了手。
太累了!
搞不动搞不动,只有瘫着才更好思考人生大事。
她吁了口气,撑着下巴看上去很是疲倦。
尽管灵府之外不能听到这只小鸟的心声,但慕墟能看出来她并不像看上去那般毫不在意。她眼底笑意始终浅淡,不似真正开怀。
慕墟这样子的龙学不会委婉地安慰,更习惯于单刀直入。
他趴在白璃手掌边,呼吸温热,嗓音却带着一点冷意:“结魄灯照出来的结果,说明那位族长灵魄早已不全,如今只是受冥魔之息控制的傀儡。从灵魄受污染的程度看,这种控制至少有二十年。这样的傀儡算不得真正的人,所以——”
所以,二十多年的诡异行事,不过脑子的捧杀行为,替这只未曾渡过幼生期的小鸟到处树敌,很可能根本不是他的本意。
白璃两眼放空,踩在水里的小腿都没有晃悠了。她沉默半晌,哑着声问:“冥魔之息,是什么东西?”
“冥魔是一种深渊生物,心头血能够污染神魂灵魄,成型的元丹服下去能叫大乘境的人神志昏沉。”照顾着她的知识水平,慕墟难得选择深入浅出仔细说明:“冥魔之息就是由心头血炼化而成。”
是炼化而成,而非天生就存在的。
单单从这两个字,就能轻易读出一股阴谋的味道。
但白璃百思不得其解。
这样避世且又与他族寡有来往的兽族部落,是谁要费这么大力气盯着不放?
慕墟尾巴绕着她的手腕打了个圈,终究没能把剩下的猜测说出口。
对于正直的、不肯为人操纵的人来说,比起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恐怕就此坐化陨落才是真正想要的归宿。
如果换作是他,更乐意被他的小鸟亲手了解。
而不是为人利用,肆无忌惮去伤害放在心尖上的小幼崽。
白璃捧着小蛇,手指无意识地顺过他日渐坚硬的鳞片。
在修真/世界里,死亡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词。
族中先天灵兽从一出生就有筑基修为,如此便算得上初窥门径。大家不用体验人类从三凝境挣扎着脱离凡胎肉骨,一步步小心翼翼踏上仙途的艰难,所有人都有千年万年的时间可以挥霍,可以任性地尝试要修什么道。
哪怕是布谷那样普通的小妖兽,都有千百年岁月可以浪费。
这样的坏境里,兽人们体会不到人类修行坐禅一甲子,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感怀,更难以理解如蜉蝣一般的人为什么对死亡那般豁达。
明明才到这里几个月,所经历的大起大落比从前一辈子都要多。
甚至再不能自欺欺人,只把这当做一段游戏触发剧情来看。她好像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天地,变成了真正属于雀灵部落的白璃。
怀里的小蛇,幻境中的老者,老成的云翼,别扭的原幼……
他们有血有肉的、有自己过往的人,而不仅仅只是书中简单的符号。
正想着,旁边的草地忽地多了一个人。
白璃转过头去看,是本该还在道场上等待治疗结果的云翼。
他眼眶微红,整只崽不似平常那般云淡风轻。
白璃没有说话,现在的他可能更需要的是一个倾听的观众。
——如同刚刚的自己。
“你也去到了那个幻境吧?”云翼哑着声,开门见山道。
白璃迟疑着点了头,但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他会那么笃定的说‘也’字。她捏了捏小蛇的尾巴尖,试图寻求外援照亮这片知识的盲区。
慕墟抬眼盯着她作乱的手,还没来得及开口。
云翼先解释了:
“那种幻境是我雀灵孔雀一族的本命术法,能够在回光返照之时强引血脉相连的子孙、自认重要之人入梦,可以无视天南地北的距离,交代最后的……遗言。”
是的,是遗言。
云翼很清楚,因为幻境中作为族长的爷爷把一切族中事宜都交待清楚了。
对于失去血亲的少年来说,成长只是一瞬间的事。
白璃敏锐地察觉到,这位队长或者兄长身上那种属于少年郎的意气风发,陡然消失不见了。
“二十多年前,爷爷在封印冥魔大阵时,不甚中招,昏迷了五年有余。后来药长老有幸请到七星门门主到族中救治,醒来后却性情大变。”
“当时你和我大吵一顿,说,现在这个人已经不是爷爷了。”
云翼抹了一把脸,看上去有些颓丧:“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只能证明,当初阿璃才是对的。爷爷他……他早就走了。”剩下的不过是一个被人操纵的傀儡。
白璃本想给他一个拥抱,但怀中这只小古板龙视眈眈,热切的眼神几乎让陷入自责情绪的云翼都难以忽视。
鬼使神差地,她选择尊重小蛇生人勿近的怪异洁癖,只是用手掌搭在云翼的肩头,轻轻向下压了压。
云翼很快振作起来,起身合手一板一眼行了一个礼,肃声道:“抱歉,是我错怪了你。”
不仅没有做到保护妹妹的兄长本职。
甚至冷眼看着她自甘堕落,整日不修道法,四处惹是生非。
白璃看着这位曾经的队长,作为独生女第一回感觉兄长这个词变得具体起来。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是现在的她,还是曾经的她,都不会把争吵中的伤人话语死死记在心上。
毕竟,尽管非常不想承认。
或许是从祖安大学毕业的白璃,当时能说出的脏话可比云翼的难听许多。
“一家人自然不必说两家话。爷爷走了,云翼哥难道就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白璃举起怀中非常不安分的小蛇,添了句:“当然,家里还要有阿墟。”
慕墟哼了声,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个多出来的、非常碍眼的兄长。
云翼当然没有注意到,那只心机龙这么早就在家庭中拥有了一席之地。他平复下心绪,从袖子里拿出一只赤红色的乾坤袋,说:“这是爷爷说的,想送给你的成年礼。”
成、年、礼。
白璃愣愣地,甚至忘了伸手去接。
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老人叹声一定很轻,或许还是笑着说的:“只可惜,看不到阿璃长大的样子。”
白璃手指微微有些抖,费了好大力气才解开这个精致到不似寻常的乾坤袋。
温和的灵光一闪而过——
里面是好多好多灵晶。
五颜六色的,能够塞满一整个树屋的那种。
……
白璃强自压下眼底翻腾的情绪。
眼前那样温和端方的云翼,眼底第一次出现了那种近乎赤.裸的杀意:“不论是谁指使,我都会叫他付出应有的代价。不死,不休。”
白璃捏着乾坤袋的手指蜷了蜷,轻声重复:“不死不休。”
慕墟将尾巴搭在她手背上,无声附和:以龙之名起誓,不死则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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