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这明明是一座即将养出灵脉的仙山,却因为培育“灵药”彻底搞坏了风水, 只能算一处凶煞之地。但这样凶煞的地方, 却有一小块安宁旷远的灵气场, 是由一柄凶光毕露的银枪撑起。

    仿佛尸山血海中唯一的净土。

    口称等候多年的红衣女人,就站在那一小块净土之上。

    白璃仔细瞧了一眼,是一种奇特的灵障,有点像军士之魂。这种特殊的守护灵,只有常年戍卫边疆,退敌御国的正义之师才有培育的机会。

    她目光在那遍布伤痕的手腕间停了一停, 旋即掐一道治愈术挥过去。清嗓扬眉道:“刚刚那一切是你专门叫我看的?皇帝陛下。”

    “苏稚。”大唐国恶名远扬的陛下大大方方报上家门, 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

    她手指向后遥遥一点, 仿佛只是个为客人引荐的主人家:“这儿叫隐凤山,建来约莫一两千年吧。活的死的都在这里,勉强算个祖地吧。”

    “……”白璃一噎,目光掠向她并没有被治愈的手腕, “你的体质,也是天然免疫术法?”

    苏稚扬眉,不大在乎地晃了晃手腕:“我的血是族中最纯净的,单凭这一点血就能救回一支军队。除了没有灵脉, 幸运至极。”

    幸运吗?

    白璃心底摇了头, 恐怕是最大的不幸。

    “我曾经……有试图挽救这个病态的族支。但如你所见,我失败了。”苏稚漫不经心扫过两人,拍拍裙角站起来,语气平淡极了:“成了凶手最趁手的一把刀。”

    白璃愕然:“王室里的孩子——”

    “没错, 我都知道,甚至有些还是我着意送过去的。算起来,他们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妹?再往前,好像也有我的孩子。”

    苏稚神色有些恍惚,持刀的日子太久,久到她都记不清间接杀过多少人。她身后那一柄银枪嗡嗡作响,仿佛一个安慰,或者支撑。

    但白璃知道,苏稚不可能听见。

    即使血液特殊,即使作为人间帝王有真龙之气庇佑,但她确实是一个没有灵脉的普通人。

    “送走凰儿,我的大女儿。”

    苏稚拢紧了衣裳,哼笑两声,“我做主和他们达成的交易,一年死一个人。那些人想必发现,有一个王族配合,比自己动手方便许多,勉强同意我的要求。”

    “自从我这个大恶人接手,隐凤山背后的碑林都快堆不下了。”

    这确乎是一桩泯灭人性的交易,却叫人毫无指责的立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对于池塘中圈养的鱼来说,这样的妥协似乎比鱼死网破好得多。

    此刻的隐凤山安静极了。

    白璃小指蜷了蜷,正要开口却听见山门前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再看去,叶轻守在山门前,苏凰打下几道特殊手印,带着庭道非通过那一道狭长的甬道奔来。

    苏凰:“陛下——”她甚至没有唤一声母亲。

    苏稚哼了声:“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对你的师姐做什么。”

    “这两个人,我以为交给陛下处置更为妥帖。”白璃深吸口气,朝慕墟递去一个眼神。

    草地间多了一男一女。

    苏稚扫了一眼草地上瘫成软泥的国师和那个外门女修,竟笑了一声:“他们说得其实也没错,我苏氏拥有偌大一个王国,真算起来也不过是被人养在囚笼里的鸟。”

    苏凰从小被送出王宫,原本以为自个儿不过是没人要的弃婴。

    但自从踏上修行一道,梦里总是出现这样一座血色弥漫的山麓。月前收到那一张莫名的求救符,才知道她那身世背后还有这样绝望的阴谋。

    苏凰攒紧了手指,执拗道:“我说过,师姐一定有办法的。山长也说过,修真界的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苏稚嗤了声,显然不把这样孩子气的话放在心上。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公道因果,怎么他们苏家百代都未能摆脱这样的厄运。

    “我们这些旁支外族,的确是不值一提的小喽啰。但如果可以,我请求您……将他们带回族地。”她低下了高昂的头颅,语气平淡自然,伤痕累累的手背却惊起一片狰狞的青紫。“世俗界域中若有可用,任你摘取。”

    苏稚眼中不显山不漏水,语气再平淡不过,却叫白璃看得格外揪心。

    “不是小喽啰。”

    苏稚掀眼去瞧白璃,掩不住满脸愕然。但这个或许真是真凤血脉的小姑娘却一字一顿,认真说:“很久以前,我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类。或许你认为修者眼中的人,朝生暮死,脆弱如蝼蚁,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这么想。”

    那长在耳骨上的琉璃灯终于顺利摘了下来,白璃将灯往血海上空一抛,灵光泛出一张细网。

    “未能在活着的时候将他们领回族地,我很遗憾。但苏氏以后的子嗣,毋论生死,都有回归族地的权利。”

    “这是我的承诺。”

    天道誓言在她额前结成一朵莲花。

    片刻之后,又隐没了去。

    ……

    苏稚身后那一柄□□凝出一道虚虚的人形,朝白璃笑了一下。这个男人同叶轻有几分相似,依稀是个俊朗少年。

    “是我小叔叔!”

    守在山门口的叶轻瞪大了眼,银枪在石壁上擦出铿锵之音。枪尖一点寒芒,与隐在红衣女人背后那一把近乎一模一样。

    白璃却没有心思去管这些恩怨,只问:“这座隐凤山究竟是谁建成的?”

    苏稚长吁了口气:“很抱歉,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禁咒?”

    苏稚点点头。

    白璃掌心聚起一团火。没关系,拆了山头,叫这千年基业功亏一篑,那幕后之人总会忍不住冒头。

    旋转在血海上空的琉璃灯即将彻底净化这用人命养出的丹火,在慕墟配合下层层结界眨眼间化为齑粉。

    山峦崩摧,雷霆阵阵。

    只几盏茶后,空中忽地冒出一人。那儒生打扮的白非羽,手中握着一把扇子,神色竟同曾经的林翡格外相似。

    他身上的气息竟已然逼近大乘境,慕墟召出重渊飞身迎战。苏凰等人完全无法加入战场,只能护着唯一的凡人苏稚,尽量不拖后腿。

    白璃掌中长弓紧握,从旁掠阵。

    正当时,白非羽虚晃一招,旋腕一展扇面。那扇上凝出一层星光,兜头向白璃罩来。

    纯净的星力中却裹挟着一股来自冥魔的污秽气息,白璃被罡风逼得倒退数十步,差点要被这股力量叩开灵府。

    那边同白非羽正面交战的慕墟分了神,他旋腕横扫,足尖一点,只欲朝她奔来攻势变得大开大合,却不甚被银刃划过胸膛,血珠溅上下巴。

    时翡大笑:“你又算什么东西,敢来阻我大业?”

    白璃对着慕墟摇了摇头,那意思是叫他不要管自己。她强自冷静下来,灵气在经脉中辗转,丹田几近沸腾。

    瞬时火焰从眉间升起,淌过狭窄的空间,那一道星光凝成的雾气没一会儿就被烧透。

    慕墟不再有后顾之忧,长剑脱手而去,龙语轻吟,绵长的法咒终于在这一刻生效。

    下一刻——

    刚刚大放厥词的白非羽旋即发现,这片空间中骤然变成了一处禁灵之地!

    元丹眨眼间失去联系,几乎要压得凝不成人形。耳朵和尾巴几乎不受控制地要冒出来,他呕出一口血,手掌撑在地上,脖颈间青筋暴起却死死遏制着冲动,抗拒现出原形。

    “你竟然突破了血脉桎梏?!”

    白非羽瞪大了眼,近乎喃喃自语,“不对,不对,根本不是大乘境,这么快就到了半步飞升的境地了么。”

    半步飞升——

    白璃碾碎丹药混着血珠洒在那道狭长伤口上,仰头瞧了眼神色平淡的龙。心道,什么时候大乘境都变得这么容易突破了……真该说,不愧是原著中最大的反派Boss?

    “想必七星门现在尽入你彀。”

    慕墟嗤了声,换过称呼:“七星门少门主,时翡?”

    白非羽也就是时翡怔了一下,扇骨一转,却是看向白璃:“我其实挺喜欢白非羽这个身份的,按照人类的说法,指不准咱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

    白璃:“你看我像斯德哥尔摩患者吗?”

    斯什么患?包括时翡在内,在场几人对眼懵然,大家都没有听说过这个词汇。

    白璃却没解释,说:“第一次,在雀灵部落,你把打伤桑长老的罪名推到我头上,害我不得不釜底抽薪,以天道誓言自证清白。第二次,在海市秘境,改动一页书上的内容,扰乱因果,差点叫我们所有人折在幻境中。”

    “第三次,就在这里,你不仅觊觎我的族人,直接间接杀了几代人,甚至还想要我这一身血肉,以便炼成所谓的灵丹。”她手指因为刚刚过度用力,止不住痉挛,语气却平稳极了,“我难道有病,还要对仇人好言相对?”

    “哦,还有,我的族长爷爷被冥魔之息操控那么多年,这件事也是你干的吧?”

    “是我又如何。”

    时翡当真疑惑极了,说:“只有沦落到绝境的兽,才能领略绝望的力量。这片大陆本就该是我们神兽一族的。和我合作坐拥整个大陆,裂土封圣亦伸手可得。当大陆的主人难道不好吗?”

    白璃心说,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她觉得莫名其妙:“我要整个大陆做什么?”

    时翡差点又呕出血来,恨铁不成钢:“凤凰这种兽族最优秀的血脉,天生就该称王称霸!”

    白璃沉吟:“只有我一个觉得这个王八啊,一点都不中听吗?”

    慕墟手掌搭在她的腰上,挑了眉,这是一个占有欲十足的姿态。

    他嗯了声,附和:“我也觉得。”

    时翡:嗯??玄水一族听到你们这话真的不会哭出声吗?

    时翡显然没有见过这样天然的活体杠精,也没有见过上赶着给杠精捧哏的,一时噎得说不出话。

    慕墟忽然道:“你就是白泽留下的遗腹子?”

    时翡一时大骇,没接话。他谨慎地闭了嘴,那样子好似一只被逮住命脉的河豚,虚张声势的淡定一下子没了。

    “传闻中至善至纯的白泽夫妻,就留下你这么个——”慕墟哼笑,睨了他一眼,学着白璃的语气说,“垃圾,或者祸害?”

    时翡低头沉默,再抬眼时那副四平八稳的儒生样儿再也维持不住,眼底止不住癫狂。

    “七星门的老头子千年以前就敢拿魔族,污染我神兽血脉,搞出了冥魔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玩意儿。我——至纯至善的白泽?哈哈哈哈哈,你说的也不错,我不过就是个用冥魔孵出来的祸害。”

    “哼,区区人类,也胆敢圈养神兽。”

    试遍法子也没能打破禁灵囚笼。

    时翡开始无能狂怒,“七星门,万兽谷,百净斋里的老和尚,还有散修盟姓林的一伙人,我都叫他们付出代价。”

    “说起来,这个隐凤山不就是七星门搞出来的?呵,几年前我还查到七星门从前也抢到过凤凰蛋,只不过运道不好,叫那蛋从时空裂隙里滚了出去。”

    他看着白璃越说越疯狂,也越发疑惑不解:“你明明和我一样,都是遭受人类迫害的神兽,为什么又要站在他们那一边和我作对?”

    “诚然,你的经历委实值得同情。”

    白璃眼底一片冷然,搭在弓身上的手指死死紧叩,“但我同情你,谁又来同情我无辜殒命的族人呢?杀人偿命,七星门的账要算,你——我也不会放过。”

    慕墟手掌虚虚一拢,禁灵囚笼一点点收紧,成了一张捆仙的网。

    但此刻异变陡生——

    囚笼中的时翡七窍流血,整个人像被戳破的皮球一下子瘪下来。众人都注意到了,他的神魂无视了禁灵规则,竟生生逃了。

    庭道非拔剑欲追,慕墟却摇了头:“白泽一族的本源秘法,一生只能用这么一次。”

    换句话说,追是追不上的。

    慕墟松开了手掌。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叫他的小鸟套出来了,也算不亏。

    “白璃啊白璃,就你身边这个人,和我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时翡的声音盘旋在隐凤山上空,伴随着一阵阴笑:“瞧着吧,深渊养大的兽,迟早会反噬主人。”

    白璃:“你错了。”

    不是每一个勇者最后都会成为恶龙。

    也不是每一只在迫害中成长起来的兽,最后都会成为加害者。

    “我的这只龙,从来不是穷凶极恶的恶龙。他和你哪里都不一样,不会对无辜的稚子下手,不会为了一己私欲扯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会……”也永远不会对我下手。

    白璃仰着头,对上碧蓝天穹,又说:“有野心没有错,但你不该拿完全不相干的、无辜者的血来养自己的野心。”

    慕墟就是慕墟,即使囿于返祖隐患却没有对不相干的人出手过。他是恶名远扬、人人畏惧的龙,也是朋友遍布大陆、四海拜服的归墟尊者。

    他曾经一龙一剑,单枪匹马杀回龙宫,剜出每一只向他动手的龙活生生的心脏。那一天整个南溟的天都被染成了血色,银龙消亡让整个修真界人人自危,所有人都说他是恶龙。

    但她的这只龙,明明从来没有对不相干的弱者下手。

    ——怎么能一样呢?

    “而且我也不是他的主人。”

    白璃主动握住慕墟的手,对上那一双湛蓝眼瞳,一字一顿认真道:“我是欢喜他,但喜欢或者……或者爱,永远不会成为束缚。”

    小凤凰的眼睛透彻如琉璃,一如她的名字。慕墟第一回真真切切地,从那双眼里读出珍重的爱意。

    那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

    慕墟只觉整颗心脏都涨涨的,冰凉的血液泛起滚烫热意。他低下头,指腹忍不住去摩挲那一片种在她眼下的鳞片。

    白璃按住他的指节,弯眉轻笑:“我可以是你的逆鳞,但不愿意成为龙的软肋。”

    逆鳞是珍重。

    软肋却是弱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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