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问题。”
少魔君站在窗边,黑色的短发镀上一半月光,灰色的眼睛也隐隐泛出暗红。
他问“溯将军,你是如何知道这些消息的”
溯流光没好气道“怀疑就别信。”
但在少魔君的注视下,他又顿了顿,自己干巴巴地接上“我有一项天赋神通,叫流风回雪,能顺着风雪探听各处消息。”
谢蕴昭敏感道“那在辰极岛”
“我原本是想去北斗探听消息的。”妖族柔弱地一笑,眼神散发着怨念,“要不是遇到了英明神武的少魔君,我约莫就成功了呢,呵呵。”
谢蕴昭一听,也觉得很安慰,感叹道“对啊,多亏了师兄。”
溯流光保持微笑“阿昭,我是在说反话。”
“哦,这不重要。”
溯流光
“咳你们打算怎么联络外头”他强行转移话题,“给你们的行军图只包含了两个月内的信息,你们还是尽早传递出去的好。”
谢蕴昭立即警惕道“你打听我们的情报渠道干什么不告诉你。”你这个职业二五仔。
溯流光
少魔君在一边轻笑,赞赏道“阿昭就是这般直爽。”
溯流光一时无比惆怅他好歹也是个千年大妖啊,还是宝物生灵化出的大妖啊哪怕算上上古,世间能真正从死物而生出灵智、最终修炼有成的,又有几人
他分明是想做一番大事业,哪怕失败也该悲壮又绝不后悔,为什么现在他在这两个人面前总是吃瘪得厉害
大妖唏嘘感叹真是想不通,太想不通。念头实在不通达。
他脚边的阿拉斯减再次拍了拍他的小腿肚子,以示安慰。
溯流光一时深受感动“阿拉斯减,果然还是妖族同胞才有深厚情谊”
他正伸手想去抱一抱大狗,却被大狗一尾巴抽到脸上,不由保持着双臂打开的模样僵在原地。
“欧呜”
阿拉斯减疑惑回头,无辜地摇了摇尾巴。它不是故意的,是正好站起来奔向谢蕴昭,才不小心甩了尾巴谁知道这只憨憨的大傻妖会突然弯腰
“欧呜”对不起
阿拉斯减道了
个歉,就毫无愧疚之心地跑到了谢蕴昭面前,被喂了一块很香的魔晶,这才高高兴兴地叼住了铁灰色的卷轴行军图。
大狗一口将行军图吞入腹中,旋即没入影子之中。
谢蕴昭挥手道“阿拉斯减早去早回啊”
欧呜
溯流光眼神一凝“天犬原来如此。天犬能在愿力中行走自如,无论善念亦或恶念,都可成为他们的通路。”
他有点酸溜溜地说“他怎么就肯认阿昭你分明是我先遇到的”
要是有天犬帮忙,他此前的行动想必顺利得多。
“可能是因为我长得更好看。”谢蕴昭严肃回答,“好了,这种显而易见的答案就不要纠结了。溯将军既然看到了我们的秘密渠道,就不要做多余的事,否则我身边这位少魔君必定是杀人灭口不留情,溯将军好自为之。”
溯流光继续面无表情“我一直挺好自为之的,甚至已经非常擅长,不然活不到现在。”
少魔君悠悠补了一句“这便是唯手熟尔。”
痛着痛着就痛习惯了,心脏被捏着捏着也就捏习惯了。
溯流光下意识想点头赞同,再一想才觉得不对劲,立即呵呵一声,不说话了。
少魔君问“溯将军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了。”对方硬邦邦回了一句,又想了想,说,“不过无关情报的事倒是有一件。我看你们乔装打扮,大概是之前惹的事太麻烦了若你们想低调些,不若在沐风镇上找一只显眼的队伍加入。”
“队伍”谢蕴昭问。
“四大州通往无月山的入口都只有一个,这你们应当知道。”溯流光解释道,“其中原因,在于无月山周围遍布深渊。”
“所谓深渊,其实是地表裂缝。其中充斥的恶念比其他地方要更为浓烈,滋养出了不少危险的魔兽。危机四伏,加上路也不好走,因此不少候选人会招募盟友,结伴同行,到达神墓后就自动解散盟约,能否取得胜利还是各凭本事。”
“这倒是一个隐藏身份的好法子。”谢蕴昭沉吟道,“就是不知道我家大少爷愿不愿意和别人和平相处。”
她后一句话有着显而易见的调侃之意。
少魔君淡淡一笑“阿昭
觉得好便好,稍后就叫陆昂去寻一支合适的队伍。”
这两人虽然仍然带着笑
溯流光眨了眨墨绿色的眼睛,终于意识到了某种微妙的不对劲这二人之间,是不是有了一丝生疏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正常人类不都是这样,磕磕绊绊的,一会儿情深似海、一会儿绝情绝义。
还是妖族好。他暗中自满一番,以此安慰自己受伤的心脏,便心满意足地放过了这件事。
“好了,我也不能待太久,否则惹人怀疑。”他站起身,客气两句,便朝门外走。
但迟疑一下,他又回过头。
灯火给他秀美单薄的侧颜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他像是不大情愿说这件事,却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算了,便宜你们看在你们对他好的份上,就告诉你们吧。”溯流光神色有些复杂,“阿拉斯减其实是我从十万大山边境带回去的。”
“什么”谢蕴昭一怔。
少魔君则眼神莫测。
妖族说“天堑崩溃并非朝夕之间,而是日积月累而成。边境早有恶念逸出,也有些传递消息的方法,因此我才能早早联系上魔族。大约五年前,我亲眼见到一缕恶念挣脱了天堑的束缚,化为一只奄奄一息的凡犬那就是阿拉斯减。”
“天犬本就是凡犬因怨念深重而成就的凶煞,修炼成之后,能自如地在凡犬和恶念两种形态之间转变。但阿拉斯减不太一样,他修炼的并非恶念,而是愿力。”
“十万大山中只有一个地方充盈愿力,就是神墓。所以,阿拉斯减很可能是神墓中的镇墓兽。”溯流光望着谢蕴昭,眼神有些奇异,“传说天犬一旦认主,就会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只要世间还存在愿力,他们就不死不灭,会一直寻找主人。”
“我在想,阿昭,”他扯出一点笑,来掩饰眼神中的试探和惊异,“神墓里不会埋了你前世的尸体吧”
“无稽之谈”
没想到,少魔君立即怫然作色,不悦道“什么前世今生,不过传说罢了生生死死,与阿昭何干。溯将军”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好自为之我保重小命再见最好永远不见”
妖族脸色一变,见势不妙就赶
紧开溜,还本能地捂住了心口,猫着腰一溜烟跑了,哪里还有什么试探的心思
他其实也没有恶意,只是任何一个探索大道的修士,在面对这类惊人的消息时,都会免不了生出几许探究之心。
琉璃般脆弱美丽的人落荒而逃,这一幕实在有些滑稽。
谢蕴昭不禁扑哧一笑。
尽管如此,她却并不能轻视溯流光。
部分妖族的血脉中传承了上古妖类神通,有的无足轻重,有的则极为强大。溯流光无疑属于后者。
这位千年大妖无论是能力还是心计,都属上乘;而他亲自前往辰极岛探听仙门秘密,又说明他还很有胆色。
这样一个人物,若不是阴差阳错撞上师兄,肯定会在北斗仙宗掀起风浪。
不过等等溯流光当初似乎就是师兄带回来的
谢蕴昭暗自思索。
溯流光在辰极岛上犯下过血案。当初她去平京之前,师门曾因道具象而引发骚乱,多名弟子被吸尽精血而亡。这件事就是溯流光做的。
虽然乍一看上去和师兄无关
可是,师兄兴许也是放任了溯流光的所作所为,甚至说不准是故意的他当初对仙门抱有极深的成见和戾气,想利用溯流光来报复掌门他们,也在情理之中。
谢蕴昭隐约将事情的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看向少魔君。他正微微皱着眉,像是对什么事感到困惑不解。
他困惑是理所当然的,方才溯流光透露的信息一定和他的“记忆”不相吻合,不得不引起他的疑虑。
当他这么凝神细思时,眼角眉梢就会堆积出一点挥之不去的阴郁。那是当一个人无暇继续伪装下去时,会不经意透出的一点真实。
师兄的真实
谢蕴昭突然开口“师兄。”
他抬起眼,睫毛还是很长,长到足以在他眼中投下薄薄的阴影。
师兄将过去的事情都告诉了她,但有一些事,他似乎仍旧没有说明。譬如他主动引溯流光上岛是为了什么,还有他对后来师门里发生的几起血案是否知情,他都没有说。
他是不是在故意瞒着她可是当他把关于自己最大的秘密都说出来之后,这些事又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谢蕴昭发现,她此前似乎从
未仔细思索过这件事。
是因为她潜意识中不愿意相信师兄曾漠视生命是她的正义感作祟,让她刻意无视了这些线索,否则她就会为了信念而与师兄决裂么
还是因为她下意识觉得并不重要
“阿昭唤我何事”少魔君唇边的弧度是凉薄的、多疑的,“怎么又说起什么师兄一类的称呼了。”
谢蕴昭想,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她喜爱的人不是那么地光明无暇,甚至对某些严重的罪行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会怎么做
“阿昭。”
他在叫她,语气含着催促之意。
谢蕴昭定定地望着他。
她慢慢露出了一个微笑。
有点无奈,有点唏嘘,也有些感慨。
她说“我觉得我自己真傻。这么简单的事,我却没有想过。其实真的很简单。”
“什么事很简单”
他走过来,用冰冷的手指拂起她的鬓发,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脸颊。
“夫人又在想些什么”他轻声说道,声音幽凉,“若是有可能,真想亲手抓住夫人的每一缕思绪,剖开来瞧个究竟,辩个真假。”
谢蕴昭笑起来,真心实意叹道“师兄,你真是个变态啊。”
他动作一顿,一挑眉“又是师兄阿昭果然在唤我不成”
“不是你又有谁”
她笑盈盈的。
少魔君心中的疑云更添一重。
其实,她很少这么叫他。虽然她口口声声说他就是她的师兄,是她的道侣,但她只有很少的时候会叫他“师兄”,就像是她下意识觉得他和那位“师兄”是两个人。
这也是少魔君认为她在说谎的缘由之一。
但现在,他在她眼里找到了纯粹的笑意,还有他自己的影子。她的眼底映出他的脸尽管这只是一张经过修饰的、虚假的面容可是,他忽然意识到,这一次她看见的真正是他,所称呼的“师兄”也真正是他。
可是为什么
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动摇其实他早就动摇,只是这时候更多了一丝。
一路上的种种迹象让他开始思索,难道说,她果然没有骗他其实出问题的是他,而她才是真正无可奈何又纵容他的那一个
少魔君有点茫然
,又有点自己也并未察觉的紧张。紧张源于,他知道这种区别也可能是自己看错。她其实一直都将他和“师兄”当成两个人,现在这合二为一的想法,只不过是他自己因为渴求着什么而产生的错觉。
毕竟这是多么细微的情绪和区别,完全能归为一个人的“思虑过多”所产生的幻觉。
渴求
他又怔住了。
带着这份复杂的思绪,他只能更加专注,用目光细细在她脸上逡巡,企图找出一点“是或不是”的蛛丝马迹。
他巡察了好一会儿,最后不得不承认,她的微笑的的确确就在那里,像一朵花初初绽放,还带着新鲜的露珠。
谢蕴昭也由得他看。
“师兄,我以前总以为自己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个好人,却总算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想来,这也是给你留下的印象。”
她说得很真诚。
他又皱了皱眉,眉心隐约出现一丝疑惑的纹路。
“阿昭的确如此。”他不动声色,还很虚伪地勾了勾唇角,“如果这一路上阿昭表现出来的是真实的自己,那么就的确如此。”
谢蕴昭没有去管他的多疑。
她也在整理自己的想法。在这个时候,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认真和诚恳。
“不是的。”她说,“我没有那么有正义感。也许有时候我很有正义感,但前提是其中没有涉及我很看重的人。”
“如果做坏事的是陌生人,我会讨厌他;如果他故意伤害了别人,兴许我还会帮别人报复他一下。可是,如果做坏事的那个是我很看重、很喜欢的人”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因为她自己也为自己的真实想法而感到了惊讶。
少魔君喉头微动。他在想他在刻意地、通过理智驱使地让自己想,她说的是“师兄”,不是他。
可他却又不自觉地听下去,又不自觉地问“你会如何”
他的心脏在跳。这种让他的理智感到懊恼的表现,就像是他觉得她的答案对他而言很重要一样。也许是的,也许是很重要,即便这答案是对别人说的,也许也对他很重要,因为她爱上一个恶人就必然有可能爱上另一个恶人,可问题是这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少魔君自己都
不知道自己想了这么多。
因为她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她有点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却轻松起来“除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比如亲手杀了无辜的人,其他的事情,比如对受害人袖手旁观啦,故意引起骚动导致别人受伤啦我想,我会努力去补救,还会使劲拽着他一起让他补救。”
“可是,我一定不会离开他。唯一能让我离开的原因,只有我不再喜欢他了。”
“就算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她又顿了顿,“不知道。没到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所以说,师兄,卫枕流。”谢蕴昭认真说,“你是师兄的时候,你温柔体贴的时候,我很喜欢你,但现在你把所有坏脾气、任性、喜怒无常的一面表现出来的时候,我也还是很喜欢你,甚至觉得很可爱。”
“当然了,假如你愿意承诺不要随便威胁杀掉无辜的人,我会觉得你更可爱一些”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任谁被人用力抱入怀中,脸都快被他摁进怀里变得扁扁的,都会一时不大说得出话。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稍微靠上一点的位置,吹出温热的呼吸。她突然不着边际地想他摸起来冷冰冰的,其实里面还是温热的吧。
“阿昭,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他在笑。微笑。冷静的、克制的、温和的笑。
当一个人将情绪克制到了极点,他就会变得比平时更冷静,否则不足以压制内心蔓延的疯狂。
“你要知道,当一样东西太过完美、太好、太符合一个人的期望,甚至方方面面都太过契合,就反而显得极为虚假。”
他含笑说“所以我不信你,因为你太好了,太容易让我喜欢了,甚至太容易让我爱上你了。说不定我已经爱上你了,哪怕你只是说你很喜欢我,我的心都在为你跳动。”
“你和溯流光那么熟稔,是不是因为你就是他派来的他是不是在帮你说些骗子会说的话,好骗我相信你,让我放下对你的警惕”
“啊”
谢蕴昭本来还指望着他好好反省一下记忆问题,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一番话。这怎么可能,听上去就
还挺有道理的
谢蕴昭换位思考
一下,竟然无言以对。
她只能干巴巴地声明“我没骗你”
“嘘。”他说。
寂静像在降落,笼罩了他们四周。屋内的灯火是暗的,窗外的月光是暗的,一些别人的声音很遥远,所以也是暗的。
寂静的暗里,这个拥抱就变得更悠长。
“阿昭。”他终于再一次开口,“对我而言,还是认为你在骗我要更安全。”
谢蕴昭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可是”
“我竟然在想,你就这样骗下去吧。”
夜色是绵密的,他声音中那一丝幽暗的疯狂也是绵密的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真真切切地存在。
“就这样骗下去,以我最爱惜的模样一直欺骗我。那么我会爱你,会将你绑在我身边,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耳朵尖。像一个誓言落下。
“如果有一天你终于忍不下去了,不再骗我了我就杀了你,这样你永远都是我爱的样子。”
谢蕴昭默然片刻,伸手抱住了他。
“那真的很遗憾。”她在叹气,声音里却带着笑,“我恐怕会长命百岁,甚至比你活得更长。”
作者有话要说咦怎么凌晨了挠头
不过我的笔记本回来了真香感觉可以日码一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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