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瘦老人发出的声音又沙哑又尖利, 就像尖锐的石头擦着喉管拖出来的声音似的, 听得人想捂住耳朵,下意识地觉得耳朵生疼。
而且, 充满了仇恨。
于泽抬手便要抓住白露的手腕, 将女孩从座椅上抓起来挡在身后。可白露抬起手,不慌不忙地将他的手挡住了。
“别闹了,老爷爷。”白露连喘气都没变一下, 眼皮子一抬,没好气地说:“法治社会很久了, 难道你还要搞私仇吗?你的仇人早就死了,还要报复社会, 把她的后人都杀光吗?你凭什么认定, 我就是她的后人?”
安春眼中凶光毕露:“我把你骗进来,就是为了杀你!”
“哈~”白露短促地笑了一声, 坐在椅子上动都没有动一下。“那你来啊。”
“你以为我不敢?”
“唉……”白露叹了口气,坐直了,神色也放端正了,没有方才那笑嘻嘻的样子。“安老板, 你跟你说过,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有话就说,没话我就走了——机会就在你手里,抓不住看你自己,别指望人家把饼塞到嘴里好吗?”
这话说得淡定,但她收敛了笑容, 显然耐心告罄。要是安春不说清楚,她肯定掉头就走,绝不回头。
安春显然也清楚,赶紧站直了,又给她拱了个手。“白小姐,对不住,我只是不放心,需要你考验一下。”
白露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考验我?”
那表情分明写着一句话——谁给你的脸?
这年轻姑娘,看起来娇柔,实际上一点都不好相处。
可安春不仅没觉得不高兴,反而整颗心放了下了。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浮现一层水汽迷蒙的温柔,语气也轻了三分。
“考验你的自持力,白小姐。”
他直起身体,叹息着说:“我不知道谁给了你媚魔之血的力量,但是白小姐,我得告诉你,我妻子曾经有过一丝媚魔之血的力量,不强,但作为她的丈夫,我能感觉得到媚魔之血的力量。我不是因为灵犀阵注意到你的,我是感觉到了你身上的媚魔之血力量。我很庆幸,你的媚魔之血力量,甚至比我妻子还弱一点。”
“物伤其类,白小姐,我想帮你。”
白露相信他的话。
有媚魔之血的女子,确实能在跟她有肉/体关系的男人身体里加上印记,借以获得非常微弱的媚魔之血力量,让这些男人活得更久,模样比同龄人更年轻。夏家那对父子是这样,原来,这鹌鹑妖也是。
难怪他一个鹌鹑妖,能活两千多岁,原来是媚魔之血力量在作用。
白露适当地在脸上露出点茫然和无助:“安老板,我该怎么做?”
“你该坚守自己。”安春说,“有媚魔之血力量的人,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立身之本,要放弃自己的所得。”
白露重复:“放弃所得?”
这话什么意思?如果要她放弃未晞阵法……抱歉,她做不到。
未晞阵法是她对抗夏家的底气,是她帮助穆静怡、冯梦琪等人的力量源泉,也是她的立身根本。要她放弃,除非她死。
“对,放弃所得。”安春重复,“这句话,是我在灵犀派残卷上找到的。”
“灵犀派?”白露皱眉,这事怎么又跟掌心这个阵法扯上关系了?
安春似乎要顿一下,控制情绪,才能继续平静地说下去。
白露见状便抬手:“我知道一部分灵犀派的历史。”
这是玄学历史上挺有名的一个门派,相传也是从巫山之主流传下来的,取跟巫山之主钟零羲相似的名字,以研究阵法为主。在远古的时候,确实辉煌过一阵子,说他们的阵法高深,号称当世第一。不过,这门派只辉煌过不到五百年,很快就没落了。
白露皱眉回忆着:“我不记得,灵犀派在历史上的记载,和诅咒,有什么关系。”
但她相信,事情确实跟灵犀派有关。因为符灵说过,他的门派,源远流长。而符灵,又是如此擅长阵法。
“我不知道人族那边怎么记载,但什么记载,都不如活生生的记忆鲜明。”安春说,语气中难掩愤恨。“灵犀派没落了很久,但是在灵气衰退的时候,忽然强势了几十年。那时候灵犀派只剩下一对师兄妹……”
师兄妹……白露的心一紧,低下头拨弄着手上的细银镯,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下去。
“那对师兄妹忽然强横出世,师兄是不出世的阵法天才,对阵法一道几乎无所不知。就是他帮妖族设置了封闭阵法,帮妖族将稀薄的灵气封进虚空之中。”
白露知道这个历史,如果没有把灵气和妖族都封进密闭空间里,这一次灵气潮汐来临,妖族不可能一出世就力量强横。所有的妖族,都要从动物开始吸收灵气,从头来过,妖族约等于灭族了。
“这么大的功劳。”白露不经意地问,“这个师兄,能封圣吧?”
安春却摇头:“没有。”
“没有?”白露疑惑地重复,却清楚他说的是真的。
符灵还是符灵,他没有成什么圣,连个血肉之躯都没有。
“因为他用这个功德,换了一个答案。”安春的声音里充满了喟叹。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白露的心都紧了起来:“什么答案?”
这老头说话怎么一顿一顿的?挤牙膏么?就不能痛快点?
“他问当时的神明,怎么才能取消愿望。”
白露的手指动了动,差点抓紧手镯:“那神明怎么说?”
“神明说,他们要自愿放弃所得。赐予了什么,就要放弃什么,曾经被什么诱惑,就要失去什么。就像被不劳而获的媚魔之血诱惑的人,必须在拥有的时候,放弃这种力量。”
安春说着又叹了口气。“可这并不是容易的事。”
“那对师兄妹为此争吵了很久。师妹坚定地认为媚魔之血是神明赐予的礼物,她吸收了很多人的力量,强大无比,并且将媚魔之血的力量分给了其他弱小的女性。她一时强行的好心,害了非常多人!”
白露一惊:“这么说,现在不是遍地都有媚魔之血的后代?”
“没有。”安春摇头,“被给予媚魔之血的人,因为不是本体,媚魔之血是不会传给后代的。所以,我才想问,白小姐,,你身上的媚魔之血,是从哪得来的?”
白露当然不会说实话:“是我拿到掌心这个阵法时得到的,当时有一股力量传入我体内,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在那力量传入之后,我身边的异性确实多了起来,不过,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情况。”
安春仔细地打量这眼前的这张脸。
白皙,柔软,娇嫩,五官秀丽绝俗,透着一股软弱可欺的气质,令人心生怜惜。这样的脸,有没有媚魔之血,都不影响她在大学里成为男性热切追逐的对象。
“白小姐,你放心。”安春思索之后说,“你身上的媚魔之血力量不强大,我也只感觉到一点点而已。我想,以你的心智是可以克服的。唉……这么想来,我确实不应该告诉你这些。原本不会奏效的诅咒,因为我说了,恐怕会给你完成阴影,这难道也是媚魔之血诅咒的一部分吗?”
白露本来心里都在思考另一个问题,闻言不禁问:“这又是怎么说的?安老板,你是好心。”
她越是这么说,安春心里越是过意不去:“白小姐,你之前不知道媚魔之血的力量会激发男女之间的欲/望,面对追求者,你会以为是自己的美丽和魅力吸引了他们,你心里会开心。但你一旦知道了,面对别人的喜欢,你心中还会有欢喜吗?”
他看着白露,目光里充满了叹息:“你不会,你会怀疑每一个对你好的人,他们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因为媚魔之血的驱使。久而久之,你就会怀疑所有人,会绝望,会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人对你真心。又或者,你觉得事情已经这样了,就放任自流,从此以后沉迷于感官享受,再也不求精神追求。”
最后,被媚魔之血操控,沦为媚魔之血的傀儡吗?
白露感激地笑了:“我明白了。谢谢你,安老板。”
安春的眉头皱了皱。
小姑娘说得轻巧,实际上,根本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白露无所谓地笑了笑。
她没有不当一回事,只是这份怀疑,她已经经历过,并且找到了一个会永远不被媚魔之血影响的人。他喜不喜欢她并不重要——白露甚至觉得,符灵不喜欢她,更叫她安心。
安心又酸楚。
“安老板,谢谢你。”白露还是这句话,然后继续追问:“安老板,你见过灵犀派最后的两个传人,就是那对师兄妹?”
安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点头:“对。”
“那么……”白露沉吟着,“他们的结局怎样?”
她说完抬起头,发现安春的神色略微异常,便纠正了自己的措辞:“我是说,下场。他们的下场呢?这个师兄,居然用惊天功德换一个答案,也太傻了吧?”
“傻吗?”安春摇摇头,“也许人间自古有情痴呢?他身为师兄,又是前任掌门的亲生儿子,肩上的责任当然重。他用一个功德换答案,是想救他的门派。不过,最后没有成功。”
当然没有成功。要是符灵成功了,今天就不会是她带着媚魔之血站在这里了。
“神明只告诉了他问题的答案,说‘你需放弃曾许愿的’,但是那位师兄并不知道怎么放弃长生不死,而他的师妹,不愿意放弃得到的媚魔之血。两人从此反目成仇,最后,据说是师兄将师妹杀了。而师妹在临死前,再次诅咒了师兄。不,准确地说,是他们相互给对方下了诅咒。”
白露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她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却瞬间雪亮。
安春没有发现,继续往下说:“据说神明曾经给了师兄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虽然不能回到未选择之时,但他可以用自己的功德换神明换一样东西。师兄苦劝师妹回头无果,眼看师妹要成为毁天灭地的邪魔,便对神明请求了一个上古符咒,将师妹媚魔之血里的绝大部分力量给镇在了某个绝密空间里。除非师妹彻底失去媚魔之力,否则她不能获得转世。”
“而师妹,则用自己的媚魔之血力量反过来诅咒师兄。师兄将成为这个上古符咒的符灵,除非她的后代抵抗媚魔之血,放弃使用媚魔之血,否则,师兄永远不能离开符咒。”
安春说着又皱眉起来:“事情已经过去两千多年了,但这两个诅咒,是我亲耳听到的。因为当时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那只媚魔王,但是没来及报仇,就看到了他们的结局。两千年了,世间始终没有媚魔之血的踪迹,没想到……媚魔王的血脉,居然真的流传下来了。”
他越说越小声,几近喃喃自语:“不是说,媚魔王不会生育,不能留下后代的吗?”
“大概因为你说的这只媚魔,跟真正的媚魔不一样吧。”白露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别的媚魔,要不就是饱受折磨的烟花女子,激愤之下入魔。要不就是被媚魔王饲养,小小年纪就已经成了媚魔。但是这个媚魔,却是被诱/惑主动入魔的。所以,她能留下后代。”
一句话说得安春的脸色都变了。
如果真的是从前那个灵犀派媚魔留下了后代,那万一出世,岂不是会造成灭天灾难?她完全可以迷惑男人,暗中为非作歹!
“不,我想她不会的,我想,媚魔之血的力量,已经不重了。否则,今天我就不会站在这里。”
白露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站了起来,将自己的名片留下桌上。
“安老板,谢谢你,这是今天我第三次说这句话了。谢谢你告诉我的一切,我这张名片请收好,或许我现在的成就还只是一捧泥土,但是将来,这张名片你会有用的。”
她说完,直接走出了店铺。
“白小姐!”安春追了出来,“你……”
不想知道更多消息了吗?就这样走了?她手心那个灵犀阵呢?不管了?
对此,白露的回答只有轻轻一笑,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哎!这小姑娘!”安春皱眉,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嘀咕着含糊不清的话,转身回到店里。
刚一回到店里,就看到一个几近透明的人影坐在白露的位置上,他伸出手,光从他的指尖穿过。
但他仍慢慢地抚摸着桌上的名片。
安春吓了一跳,四处看了一眼,确认周围没人,才躬身行礼,小声道:“您怎么出来了?这大白天的……”
半透明的人影抬起手,做了个手势。
安春登时不敢多说,又道:“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事情告诉她了,但是这位白小姐,似乎并不特别在意。她更像是听一个新奇的故事,只有在说到媚魔之血力量的时候,她才会动容。先生,她真的就是你要找的人吗?我看她灵力微弱,到底她能做什么?还有灵犀阵的事,她对灵犀阵根本没兴趣的样子……”
半透明的人影这次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说了,然后抬手拍拍安春的肩,表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然后,消失不见了。
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安春站在原地,叹了口气,愁得不行。
两千年了,这事怎么还没个结果?
——
灯笼街街口牌坊下,白露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她打开车门,先坐了进去,然后才仰头问:“怎么?于少,你不上车?”
于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坐了进去,关上门之后,她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随后,好像有什么淡淡的光从她掌心里露出来。
女生转过头,看着他,目光沉静又疏冷,语气懒懒散散的:“于少,没关系,你现在大可以说话,除了我们俩之外,不会有人听见的。”
于泽看了一眼前边,那位司机正在听收音机,下午已经没有新鲜节目,只能不断放歌。歌声和司机的轻哼的歌声分明能传到后座,但是,他们的声音却穿不出去?
“阵法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于泽惊叹,“在于涵动手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骗人的玩意儿。”
“嗯哼。”白露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声音。
其实她也是听了安春老板的话,第一次测试掌心这个灵犀阵,让灵犀阵摆出个免打扰阵而已。没想到,还真的奏效了。
果然是心有灵犀吗?
于泽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只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子,心智成熟度远远大于同龄人,他不能当做小女生来看到。
他首先说出的,是保证:“白小姐,今天听到的,每一个字,我都会守口如瓶。”
“哈哈~”白露蓦地笑了,像一朵梨花周染色盛放,清丽无双。“于少,你憋了一肚子的话,就要跟我说这个?你别是有什么问题吧?放心,只要你不害静怡一家,只要你还是静怡的表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现在是法治社会,我热爱用法律手段处理纠纷,想当然的,也非常乐意遵守法律。”
言下之意,就是不会一个阵法,就把你困在某个地方,让你消失的。
于泽被她的话逗笑了,身体却没有放心下来,他用一惯的冷清又深情的口吻说:“白露小姐,我想,你不需要为那个店主的话困扰。交浅言深,不是什么好事。”
可如果,他是被人指使过来的呢?
如果,有一个人,不能直接告诉他,我们之间有不死不休的诅咒,要解脱,你必须抛弃某种强大力量,而我必须抛弃长生不老。而且这些话我不能开口,一旦开口,就会招来九天惊雷,把两人劈成焦炭。
他会怎么做?
换做是她,也一定会找个莫名其妙的人,套着莫名其妙的话,告诉她隐约的真相和要命的提醒。
这里有个诅咒,你必须放弃媚魔之血的力量,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不要觉得这是个礼物,永远也不要觉得,否则有一天你后悔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救你。
那么,最后,他呢?
他是被“她”诅咒的。难怪他说,他是白家的符灵,当有人抵抗媚魔之血力量的时候,他就会出现。
原来她抵抗一分媚魔之血的力量,他就能从符咒里轻松一分,最后,当媚魔之血的力量完全消失,他就会获得自由。可是,获得自由之后呢?
白露心中有个隐约的想法。
当媚魔之血完全消失之后,符灵获得的自由,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他或许,会陷入另一个不可预知的危险里。因为符灵告诉她的真相,也是在诱/惑她。
“只要你完全战胜了媚魔之血,诅咒就会消失。”
这许诺看起来很美丽,但美丽之下,完全是个陷阱。
诅咒完全消失之后,他呢?他会怎么样?
白露轻轻地叹了口气,将问题按在心里,回头笑了:“谢谢你,于泽哥,我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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