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承泽怀着这样的心情,从中午便保持着最具仪态的姿势一直等到下午,除了中途想起下床用座机给吴端打了个电话简要说明情况,会晚上回去,然后又爬了上去,只等着她回来,今晚,把一切了解了吧。
床很软。
陈旧的床单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夹杂着顾匆匆的气息。
这味道熟悉又有点让他不悦。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那时候他被沉睡前的父亲封印在昆仑山下。万河出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据言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之地,那时候,一个万里迢迢前来寻找醴泉、瑶池的少女惊扰了他的长眠。
坚韧倔强的少女出身捕蛇世家,她有一头栗子皮颜色的头发,在最醒目的阳光下偶尔会散发出不动声色的红。
她的眼睛像最深的黑夜一样,漆黑中是万千隐匿的星光。
她的气息纯净甘美,甚至隐隐有古老的美味气息,倘若他能吞噬这样一个灵魂,即使昆仑山上有那几个不自量力的修士门派,那便再也困不住他。
他一心只想着怎么能将她骗过来吃掉。
所以即使那个号称天资卓绝的昆仑一派闭门弟子突然出现在她身旁,帮她从摔下的雪坑爬起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意。
在他眼里,这些不过是蝼蚁,甚至不如他父亲身上一片鳞片。
谁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忽然不想去想起那个碍事的男人的名字。
小黑蛇转过头看窗外,开始想想别的。
后来,他给了她最珍贵的内丹,但是在他满身鲜血虚弱到极致去找她的时候,等待他的却是早已罗织的天罗地网,她竟偷食了他的内丹,强大的力量让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龙鳞和异类的鳞片在她手臂生长,她被缚在火堆上,是最完美的诱饵。
他在愤怒中欲要摧毁所有,却被她诱击下悬崖。
在那看不见底的回龙源,他沉睡了很久,久到很多事情已经忘掉,但是更多的事情却格外清晰。
小黑蛇的眼神渐渐冷下来。
她最会骗人了。
就算转世,也依然是这么会骗人。这才不到三天,就骗了他两次。
他在等待中忽然失去了耐心。下了床,爬下去站在了窗台旁。
后来,阳光渐渐偏西,再后来,路灯亮了起来。
顾匆匆还是没有回来。
十点半就要关寝室门了。
寝室楼前那些三三两两依依不舍的情侣已经在进行最后的吻别了。
只有愚蠢的人类,才会喜欢接吻这样毫无意义的行为。以及不是为了产生后嗣的一些列行为。
他不屑移开了目光。
还有个男生抱着一捧花等在原地,像只蹲在莲池的呆头蛙。
人类连追求异性都是这样无趣。
他以前是吃了什么药,怎么会觉得和他们聊天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的?
中间兴冲冲开门预备回寝的卢菲灵被那个歪着头的缚地灵黑影吓得一声尖叫,差点引来了楼管,接着那只装死的仓鼠趁机跟着跑了出去,外面围观的女生一时全数落荒而逃。昨晚出手太重,缚地灵的能力现在没法做到不动声色,连影响寝室的线路也有点困难,只好冒险来点猛的。
不过,那叫声真聒噪。
人类的女性说话总是这样让人烦躁。
小黑蛇没理,反正也没有楼管什么的晚上敢来这里查看。
忙完的缚地灵老老实实战战兢兢缩回到角落最深处。
终于,快要十点半的时候,楼下远远传来节奏熟悉的脚步声。
顾匆匆背着旧旧的小挎包,出现在楼下转角。
来了。
小黑蛇上身挺直眯着眼睛望过去,楼下,那个捧花的男生都迎了上去,顾匆匆似乎有些意外,一个男生对她说着什么,她摇了摇头,男生又说了什么,她低头嗅了嗅那花,然后站直,这回很直接摇了摇头。
小黑蛇眼睛不好,要看得清楚,不得不稍微耗费一点法力。
蛇尾因为擅动法力,又开始缓缓僵硬。
不过它还是看清了。
那个男生竟然在顾匆匆走后,埋头在她嗅过的花束中深深闻了一下。
小黑蛇面无表情转身。
人类真是猥琐的生物。
楼下的男生虽然被拒绝,但脸上仍然带着微妙的笑,他看着手里的花,还想再嗅一下,但那花,却突然如同碎裂的玻璃一样,全数凋落了。
只剩下一束枝干。
缓慢的脚步声向最里面靠近,楼道里的寝室都悄悄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看着顾匆匆开门,进去,门关了。
过了好一会,也没有意料中的尖叫声传出来。
顾匆匆没有开灯,她将肩上的小挎包取下,放在桌上,然后在椅子上坐下了。
双手捧着脸,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是在想刚刚那个追求者么?
一束花就能搞定?
小黑蛇面上神色更冷。
它缓缓爬了过去。
顾匆匆的手腕上,那枚阴阳环在黑暗中带着常人看不见的微华。
阴环是用他的内丹淬炼,阳环是那个昆仑一派闭门弟子的。
这个碍事的男人,即使死了到现在,也仍然在碍着他的事情,他无视宗门的痛惜,自毁修为,为了压制他,竟然做到了这个地步。
小黑蛇看着那阴阳环上仍然死死压制住阴环的阳环,上面碎纹密布,只是还差一点。
不过,很快,经历过这一次天谴,虚弱到极致的阳环就要碎了。
哼,连老天爷也不帮你。
小黑蛇终于找到了最好的位置,他缓缓将所有的灵力汇聚到蛇牙上,蛇头开始渐渐膨-胀。
一口下去,咬断这枚阳环,说不定还有她的手腕,有可能牙齿全数崩裂,没关系,现在补牙技术这么高级,他再去种植一个全新的,更好的。
这买卖还是划算。
寝室里安静极了。
但顾匆匆还是察觉到了小黑蛇的存在。
“你来了?”她轻声说,声音似乎带着点点的水音。
她伸出手来,摸了摸蛇头。
“你胖了,还是摔了?”她心情感觉很糟糕,但还有心思关心它。
房间的灯开了。
小黑蛇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顾匆匆眼睛红红,像是哭过的样子。
她蹲下来,从包里掏出一个还是温热的鸡蛋。
“给你带的。”小黑蛇蹙眉,向后扬了扬脖子,顾匆匆看见它的样子,眼睫下垂:“不喜欢么?”
小黑蛇一愣。
其实……鸡蛋味道也不是真的那么糟糕。
沉默中,顾匆匆忽的抬眸看它。
“你说,究竟什么样的情况,才会抛下自己的孩子不要呢?”
她今天上完课,有些时间,便提前按照之前零星打听的信息去寻找顾氏夫妇的信息。
怎么说呢。
她的亲爹也姓顾,叫顾建国,亲生-母亲叫高岚,他们生活的并不差,除了蛇店这一处物业,还有很多处铺面和房产,而且还有一个殡葬类的公司,甚至还在寸土寸金的闹市区开了一个娱乐中心。
他们有一个儿子,顾思书,除了这个,还有一个女儿,叫顾百一。而且年龄相差并不大。
她以找兼职的名义说动蛇店老板介绍她前去,得到了一个面试机会。
并意外在那里看到了她的亲妹妹。
她靠在桌边打电话,撒娇卖乖,电话那边是一个放低了声线的女声,正在小声哄着她,说自己旅游回来就给她买那个价格让人咋舌的包包。
如果她身体有病,如果父母重男轻女,如果他们经济困难,如果是意外遗失……无论何种,顾匆匆都还能想明白,但是都不是,门店上的服务员甚至还议论这位骄纵的小千金受宠程度已超过了她那个哥哥,顾匆匆就更不能理解了。
还是……他们不想要的就只是她。
他们知道那个幼小的孩子曾经在多少个夜里,多少次思念着、幻想着有一天,也许他们会带着苦衷来和她说,他们当年是不得已。
即使当年养父母出去又暴富一般回来,然后将她扔在乡下几年,养父再将她带回城市,也没有断绝她这样的安慰。
从小到大,被欺辱的时候,眼泪含在眼睛里,她也不肯哭,因为奶奶说,你自己伤心的时候,牵挂你的人也会知道难过的。而欺辱你的人,是会笑的。
她怀着这样一口气,到了浮城,也隐隐带着一种期许,若是他们看到了她一个这样优秀的女儿,会怎样激动而难过的抱着她,然后告诉这么多年他们的无奈情非得已。
越缺少的东西,越难以忘记。
顾匆匆眼睛里缓缓凝出-水光,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轻轻笑了一下。
“小时候我奶奶带我拜山的时候,那个老师父给我算命,说我注定大富大贵,那时候不懂事,问奶奶什么是大富大贵,奶奶说就是天天有新衣服,有肉吃,还有糖。”她猛然低下眼睛,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一滴眼泪落在地上,小黑蛇蛇尾移开了,然后过了一会,沉默的蛇尾又移过来,挡住了那滴眼泪。
她的袖口很旧,那是连它也看出廉价的布料,裹在她瘦弱纤巧的手腕上,阴阳环上的阳环裂纹看起来更多了。
小黑蛇转开了头,收回了蛇牙。
而她终于趴在腿上,低声哭了起来。
这是厉承泽第二次看到顾匆匆的眼泪。
他忽然想,反正她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了。
只需要再有一点时间,阳环就会碎掉。
属于他阴环必将重现于世,末法时代,万神静谧,他的父亲沉睡在看不见地的深渊,纵使天道苍苍,还有何人能阻止他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人之将死,就什么都消失了。这感觉让人不太舒服,就像一场声势浩大的铺垫,结束的如此仓促。
他看着少女,实在看着太瘦了。
如同多少年前她站在悬崖旁看着他的脸的时候。
瘦削的锁骨和肩膀,小巧到一捏就碎的下巴。
如此,再给她几天时间,让她过两天好日子吧,让她知道什么是好日子吧。
更何况,他想,如果一口下去牙碎了,种牙还是挺痛的。
他爱他的牙齿。
他想。
他不是心软。
只是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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