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阎追(1)

    “要说这阎君殿下, 那可是万万年都没有的厉害人物。”

    “哦?如何厉害?”

    “阎君殿下创轮回之境, 掌十方地狱, 握生死之簿, 是和天帝并尊的人。”

    “那……我们为何没见到这位大人物?”

    “只听闻阎君下界历劫去了,如今这地府都由其他府吏管着呢, 我们自是见不到。”

    两只新鬼哆哆嗦嗦的嘀咕着,一边歪来歪去的往孟婆庄飘。

    风,有些大了。

    呜呜咽咽的声音不止, 似乎有人在念叨着他的前尘往事。

    四周都是昏黄焦土的颜色,数不清的白骨堆成一个又一个的废墟, 忘川河不息地向东滚动, 那颜色雾蒙蒙的, 几只小鬼在里面嬉戏,偶尔露出森森头颅。

    近了。

    更近了。

    那两只新魂看到远处一道婀娜身影, 她正站在一口锅的边上, 手里的长柄勺在那咕噜噜的锅里搅着。

    袅袅白烟下, 是她暗红长裙,上绘繁复文图,是忘川与奈何。

    这人是孟婆。

    两只新鬼有些惊讶。

    他们以为这地府孟婆定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妪,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美艳女子。

    她身边绕着一层薄薄白雾,纠纠缠缠散不去,似是在等着晨光熹微时的光芒来刺破。

    那孟婆漫不经心地抬起头颅,白皙脸庞上没有笑,她口中吐出几个粘稠软语, “到这来,喝碗汤吧。”

    她身上红裙裁剪奇特,若隐若现能窥见衣衫之下笔直双腿,极致的红被她瑰丽容貌压的正好,糅杂出诡异的平衡来。

    那两只魂勉强从孟婆的脸上移开视线,这才注意到桌上两只青瓷碗。

    想来这便是孟婆汤了。

    两只新魂一前一后飘过来,卷耳看着两人,挑起细眉,红唇开合,“呦,英年早逝啊。”

    她眼尾有颗精巧的痣,随着她悲喜面貌微微动着。

    两只新鬼的面皮上没有褶子和斑点,看着也不过二十多岁,那年幼一些的魂魄看着年轻孟婆衣袍下若隐若现的大腿,磕磕巴巴道:“是……是,我与家兄出海遇上了风浪,不慎……不慎……”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那孟婆换了个姿势斜斜靠在锅边,瞧着愈发妖娆。

    “嗤。”卷耳放下手里的活,长袖挥了挥,淡声道:“看看吧,三生石上可有什么记错的。”

    三生石记载了人一生的过往,几十载年月奔腾不息,最后都变成这冰凉石块上的寥寥几笔。

    而地府便是要根据这些来评判,这两人六道轮回该往哪走。

    灰褐巨石上文字不多,上面漂浮着几行淡金色文字,这两个人死的早,看得也快,没多大一会儿就扫了个遍,偏着身子给卷耳行礼,赔笑道:“没错,没错,劳累您了。”

    “嗯。”卷耳用长烟斗点了点碗沿,那声音不清脆,只笃笃几声,“既然无错,便喝了这汤,去过奈何桥吧。”

    卷耳这孟婆做的随意,孟婆汤的效用不变,可汤的味道却因她心境的变化而变化。

    她开心时,这汤便是甘甜可口,让人喝了一碗还想再来一碗,她若不开心时,这汤便苦涩的难以入口,直让人苦出眼泪来。

    今日这汤有些微的苦。

    今天是彼岸盛放的日子,也是花叶枯萎的时候。

    花叶千年不见,这场景平白有些萧索,卷耳也蔫蔫的没什么兴致,每到这时,孟婆汤的味道便算不上好。

    她打了个哈欠,看着那俩人哆哆嗦嗦的喝完了汤,口中不紧不慢道:“莫念前尘,莫牵过往。人生几载,聚散有时。”

    “忘了吧。”

    她轻飘飘一句话说完,那俩新魂已经懵懂的两张脸过了奈何桥,走向长生殿了。

    彼岸盛放,空气里的香越来越浓郁。

    “娘娘,今天这是第几波了?”一旁帮忙熬汤的小鬼吏道。

    孟婆貌美,地府里不知有多少鬼吏想做她裙下之臣,只为一亲芳泽,这陪着熬汤的差事还是他费尽心思才求来的,地府差事大部分都是对着鬼魂和焦土,像这样美貌的女子可是没有的。

    “几百吧。”她打了个哈欠,眼神不艳而媚,“这几日你便替我看着些,这汤有用就行,也不必纠结于味道。”

    她又不是开饭馆的。

    那小吏忙颔首,“娘娘您忙。”

    ……

    ……

    地府焦土见多了,人间处处,在卷耳眼里便皆是好颜色。

    神仙百年需历三劫,阎追已经下界三日了,卷耳答应了他要暗中帮扶着。

    像阎追这种地位的人,劫数一般都不会太妙,大多数都是一个惨死的下场。

    上一世便是如此,这一世应该也差不离。

    人活一世,怎么也有个几十年的寿命,但于地府来讲,也不过就是几日光景,是以卷耳卡着时辰算了算,在人界的阎追十六岁这年,她才不紧不慢的来到人间。

    天界的是神仙,地府的是鬼仙,仙虽是一样的,可待遇却各不相同,人界常常有供奉天帝、月老这样口碑较好的神仙的庙宇。

    可谁见过供孟婆和阎王的?

    怕是显命长了。

    手上的红樊躁动不安,间或吐出冰冷信子舔舐着她白皙的手腕,卷耳安抚的摸了摸它,“莫怕。”

    地府阴气重,在那呆久了,难免对人界这浩然之气犯憷。

    今日正赶上镇里的市集,街道上卖什么的都有,卷耳用术法给自己换了身粗布麻衣,径直的向坊市的一位老妪走去。

    ......

    ……

    周围的小贩都知道,那严婆婆已经在这墙底下坐了半月有余了。

    别人买卖的都是一些食物瓜果,可她在这却是想买人。

    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大家也都知道她家里的境况。

    她已经年过耄老,将死之人没有其他愿望,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孙子。

    严家穷,再加上她家孙子咳急严重,村里镇上自是没有姑娘愿意嫁过来,没有办法,严婆婆便想到了这个方法。

    有人住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也有人栖身于几尺方寸的狭窄一隅,有人笑问何不食肉糜,有人为了一石米而丢了命。

    这人间,从来都不公平。

    半串铜钱捏在她布满老茧开裂的手里,严婆婆靠在一处偏僻的墙根下,茫然出神。

    这已经是她在这的第十四天了。可还未等到肯卖身的姑娘。

    人之将死,自己总是有所觉的,严婆婆觉着自己时日无多,若再不能买个人回去,她怕是会死不瞑目。

    她正胡思乱想些,冷不丁的,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

    严婆婆抬眼,便见一位容貌昳丽的女子在她身前蹲下,温温柔柔道:“您看,我怎么样?”

    ……

    ……

    卷耳跟着严婆婆回到村里的时候,这一天已经快过完了,回村的泥土地上崎岖不平,严婆婆的步子却忽然矫健起来。

    她怎么能不开心呢。

    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严婆婆手里牵着卷耳,一路絮絮叨叨的说着她孙子的事。

    “我那儿子儿媳死的早,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孩子,他从小身体便不好,这些年有我照顾着,可身体仍旧一日不如一日。”

    “我如今的岁数已经大了,哪里能一直照顾他,买了你来,我也没指望着你们能给我严家传宗接代,只盼着能等我死后,能有个陪着小追的人。”

    她手里撑着根随手拣来的木棍,头发花白的不见一丝黑色,佝偻着身体,把全部重量压在手里那根木棍上,仿佛是支撑着她的全部力气。

    老人家是真的松了口气,好像解决了心头大患似的,脸上都透出淡淡红晕来。

    卷耳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收了些。

    她能看出,这老者命数也快到尽头了。

    卷耳虽然知晓这凡尘几载只是阎追的一个劫数而已,并不是他真正的人生,可于严婆婆而言,那却是她唯一的孙子。

    粗布长裙也未能掩盖下她殊绝的容貌,卷耳伸手扶着严婆婆,声线温和,“您慢点。”

    严婆婆抹了抹泪,看了眼卷耳被这一个笑而柔和了的艳丽面孔,“让你看笑话了。”

    卷耳摇头。

    两人又徒步行了许久,新雨过后,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泥土气息,村里炊烟袅袅,不远处偶尔传来一阵阵狗吠声,隔绝世外车马喧嚣。

    卷耳跟在严婆婆身后拐入一条小巷,直到一处小院映入眼帘,严婆婆才停下脚步。

    看着眼前摇摇欲坠的房屋,卷耳有些感慨。

    阎追那人一身的娇毛,在地府时处处用度都是拔尖的,连照明用的冥烛都是用妖骨提炼许久才得一支的珍品。

    可如今......

    阎追历劫三世都会惨死,如今这是第二世。

    第一世死的早,不过几岁光景便掉下水淹死了,甚至连尸体都没找到。

    他死得难看,连带着本尊的气数都受了影响,这事让阎追如鲠在喉,是以这一世便让孟婆来帮扶一下。

    好处,是二十颗神元丹。

    严婆婆推开栅门进了院子,卷耳跟在她身后进来,踩过一地枯枝脆叶,直至推开房门。

    然后差点被浓郁死气冲的晕过去。

    这屋子无疑是她见过的最破落的地方,地府虽无生气,可诡旖建筑不知凡几,如今这间小屋却只有黄土墙,破木桌椅,还有预示着命不久矣的死气。

    视线偏移,卷耳见到床上躺着的少年。

    许是真的穷,他身上的米白长袍打着几块补丁,补丁的颜色也各不相同,白的黑的灰的,膏药一样诡异的贴在他身上,可偏偏这衣服又被洗的极其干净,以至于他并不会给人太大的邋遢感。

    “小追,祖母把人带回来了。”严婆婆进来轻轻拍了拍床上的少年。

    严追闻声睁眼,偏头看向来人。

    妖媚。

    且艳。

    她眼下泪痣血红,在这样一张瑰丽容貌上便愈加张扬,但她神情却有七八分的柔和,这股锋芒便像是被一舀春水压下,徒留几分温柔。

    严追撑着身子坐起来,蹙眉望她。

    她白皙腕子上缠着蛇一样的手环,整个人美的耀眼又明媚,连带着身上似乎也染着点淡淡的香。模样看起来要比他成熟些,瞧着应该是二九的年岁。

    许是身子常年虚弱,他样子斯文又温柔,像是穿过凛冬悄然而至的春雨,足以洗清远途人的满身疲惫。

    和地府里那个桀骜不驯的君上不同。

    俩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严婆婆悄声推门出去,慈和道:“你们呆着,我去准备晚饭。”

    卷耳看那道苍老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有些怔愣。

    不给他们介绍一下吗?

    她杵在那思考了半天该如何开口,便听严追就开始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

    这张脸的样子有些稚嫩,要稍微逊色阎追本来的样貌,可也有了七分相像,卷耳看他这样难受,本能地皱了皱眉。

    她是孟婆,除了熬汤,自然也能看出凡人的命数。

    这少年额前诡异的发黑,那股死气从已经蔓延到了心脏,随时都会断了气儿。

    卷耳不禁唏嘘。

    他第一世的劫是水,第二世显而易见,是病。

    阎追着实太惨了些。

    她转身走去一旁倒了杯水,白皙的手指捏着那陶杯递给他,“喝点水缓一缓?”

    严追整个人咳的脸色通红,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颤抖着伸出手接过她手里的水喝了几口,微微阖眼喘着粗气。

    看这病弱少年这副样子,卷耳心绪难言。

    阎君不在地府,许多事情都等着他处理,于公来讲,卷耳是希望他赶紧回去的。

    可眼前的‘严追’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出生开始便缠绵病榻,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自觉悲苦的普通人。

    他自然不想死。

    这世间有谁会想死呢。

    卷耳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严追借了她的力勉强坐直,只微抬着眼虚弱的问,

    “是祖母买你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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