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
天刚蒙蒙亮,海与天交接的地方泛起薄薄的金边。
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月城怜子早早便醒了过来,她换上新买的素色和服,拿着昨晚装好东西的纸袋,来到了擂钵街的外围。
她远远地望着下方像钵一样凹陷的街道,眼神宁静而祥和,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
这是她最后一次来了。
月城怜子年近六旬,乌黑的发里掺杂着银丝。她的丈夫于去年离世,如今她独自居住在老街道的一户建里。至于她的儿子与儿媳妇——
死在了六年前那场形成擂钵街的爆炸事故中,今天是他们的忌日。
中原中也蹲在擂钵街的某个矮房顶上,穿着暗绿色的外套,双手插在衣兜里,他仰着脑袋看着远处那位老妇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位老妇人。
几乎是从他有记忆开始,对方每个周末都要站在那里看一会儿擂钵街,已经持续了好几年。
他会注意到对方是因为对方是个上了点年纪的老人,每次来擂钵街都怪不安全的,他要是有空就在附近待一会儿,顺手保护一下,反正对方也看不了多久。
不过今天有些反常,因为今天不是周末,而且老妇人看的时间也格外的长,应该有将近半小时。
中原中也站起来跺了跺脚,看到老妇人突然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
中原中也湛蓝的眼瞳里流露出几分诧异,他四处看了看,没有其他人。
这位老妇人的确是在对他招手。
想了想,中原中也还是跳下房顶,来到了老妇人面前。
“有事吗,婆婆?”他对于老人向来有耐心,并且语气也很礼貌。
月城怜子将提着的纸袋递给他,笑得很和蔼,眼角的纹路也极为温柔:“这几年辛苦你了,谢谢你。”
中原中也此时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善意还有些不知所措。
“什么……为什么要突然给我这个?”
“我早就发现了。”月城怜子摸了摸矮小少年的头顶,入手的橘色发丝很柔软,犹如少年的心般,“经常帮我赶走坏蛋们,真是个勇敢又善良的小英雄啊。”她用了很有童趣的说法,可能是因为中原中还是个孩子。
原来是早就被她注意到了啊。中原中也有些别扭,不肯接她的纸袋:“我只是顺便。”
“拿着吧。”月城怜子又递了递手里拎着的纸袋,“商店里挑了很久呢,就请接受我这份心意吧。”
中原中也只好接过对方递来的纸袋,他低声说:“谢谢。”
月城怜子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跟他告别。
“再见。”
“……再见。”
老妇人转身准备离开。
中原中也本来打算安静地目送她离开,结果鬼使神差般的,他突然问道:“您为什么总是来看擂钵街呢?”
老妇人回过头来,仍是温和的微笑:“愿意听我这个啰里啰嗦的老太婆讲几句话吗?”
故事的确很长,老妇人的确啰里啰嗦。
但中原中也很有耐心地听着。
他得知老妇人叫月城怜子,丈夫已经去世;他还得知月城怜子曾经有一个儿子,六年多以前结了婚。
月城怜子讲了很多关于她儿子的事情,后来她讲到了儿子结婚成家,与妻子搬来了这里——擂钵街形成前的街道。
听到这里,已经猜到结局的中原中也愣在原地,身体僵硬。
他有点后悔问老妇人那个问题了。
他的脑子里有些发懵,想不起来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告别讲完故事的老妇人,又是怎样看着她离开的。
或许是因为对方带着淡淡悲伤的笑容,或许是对方充满怀念的语气,又或许是对方在朝霞里隐隐有些佝偻的脊背,中原中也产生了莫名的预感——他以后再也不会见到这位叫月城怜子的老妇人了。
可能是出自他心底无法言说的愧疚感,他不由自主地悄悄跟在了月城怜子的身后。
他看到月城怜子没有离开擂钵街的范围,而是绕着擂钵街,来到了另一侧无人的海岸。
接着,月城怜子一步步走进海水中,向着初升的朝日。
海水缓缓没过她的木屐,覆盖她的脚踝,沾湿她的和服,最后一点点攀爬到她的小腿、膝盖……她还在往前走。
自、自杀?!中原中也幼小的心灵被震撼了,他赶紧上前去阻止月城怜子。
他好像能理解月城怜子的心情,又好像不能理解,但是对方隐藏在心中的那份孤独感,却实实在在而又莫名其妙地传达给了他。
接下来的事情显而易见,年仅十三岁的少年笨拙地劝说着想要自杀的老妇人。老妇人态度温柔而强硬,说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少年也固执地不肯离开,没有放弃劝说。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冰冷的海水里,辩驳了将近十分钟。
有些无厘头,却又有些无奈的伤感。
直到远处漂来的“物体”撞进他们的视野,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话语才停了下来。
他们看着那个物体越来越近……
中原中也年纪小视力好,率先看清了那是什么,随即身体一僵马上向后转。
月城怜子直直看着漂来的物体。
物体碰到她的膝盖停了下来,荡开一波又一波的海浪。
那是个有着铂金色头发的异国女童,眉目深邃,漂亮得像副油画。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浑身赤.裸没有衣物,嘴唇被冰凉的海水泡得发紫,整张脸苍白得不像话,仿佛随时都会咽气。
月城怜子暂时放弃了自杀,因为这个女童。
中原中也劝说了将近十分钟都没能挽回月城怜子自杀的心意,这个昏迷的女童却轻易做到了。
*
月城怜子报了警,又联系了医院。
考虑到女童身上没有衣服,中原中也还提供了他的暗绿色外套。
中原中也和月城怜子被请到警署做笔录,警员很细心地帮他们吹干了被海水打湿的衣服。
对中原中也来说这个经历还挺新奇的,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老老实实坐在警署里,跟警员还算客气地说话。他会这样做都是为了他身边的月城怜子,这个萍水相逢、却又跟他有着难言联系的老妇人。
结果笔录还没做完,对面的警员就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是女童醒了。
这可真是奇迹,毕竟当时女童看着快要死了。
挂断电话后,警员用很为难又很歉意的目光看着月城怜子:“很抱歉,可以麻烦您先收留那个孩子一段时间吗?我们会尽快寻得她的家人……”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能感觉这是个不太合理的请求。
月城怜子沉默了一会儿,她本来是想离开警署后继续刚才没完成的事。
警员硬着头皮继续说:“您看,我们警署都是男性,收留那个孩子不太方便……”
还是沉默。
就在警员打算放弃的时候,月城怜子终于开口了,她的脸上浮现出微笑。
“哎呀呀,看来只能我这个老太婆来收留她了。”
神啊,是你不想让我到达黄泉比良坂,而特意送来了这个孩子吗?
因为女童,月城怜子暂时停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
做完笔录后,月城怜子要跟着警员去医院看看女童的情况。
中原中也则是要回擂钵街。他向月城怜子告别后,手一捞抓了个空。他想起自己当时看到月城怜子自杀,直接把纸袋扔在了原地上前去阻止她。
纸袋被丢在海边了。
月城怜子注意到他的动作,也发现对方弄丢了纸袋。
“……我会去找的。”中原中也低着头闷声道。
他知道八成是找不回来了。
月城怜子很温和地说:“没关系,只是两份和果子而已。”
但实际上,中原中也心里很明白,根据那个袋子入手的重量,里面绝对不是和果子这样的东西,只是对方为了安慰他才这么说的。
他再次跟月城怜子告别,准备回海边把这位老人“商店里挑了很久的心意”找回来。
在警署门口分别时,中原中也习惯性把手揣兜,结果踹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外套还在女童身上。
中原中也:……
月城怜子说:“你的外套我会洗干净的,过几天来我家取吧?”
中原中也本来想说外套不要了,但是月城怜子直接回警署借了纸笔,写了一串地址递给他。
“你会来的吧?”月城怜子问。
可能是中原中也的答案全写在了他稚嫩的脸上,月城怜子说:“你不来的话,我会去擂钵街找你的。”
中原中也这才说:“……我会去的。”
离开警署后,中原中也去了擂钵街另一侧的海岸,他扔在那里的纸袋早就不见了。
人生的第一份礼物,还是谢礼,就这么被他弄丢了。
但是,总有什么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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