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
——这个决定只用了不到三秒,几乎是在垂眸抬眼的瞬间涌上心头,完全没有细想。
哈利点点头,拧开瓶盖递给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意外,翠色的眼里在日光斜斜的侧映下,流露出无奈的神采。见我当真接过去就要喝,他反而犹豫了。
“等等!你确定吗,这可是马尔福的东西。”
“你不是说配比精确吗?”我皱起眉。哈利的魔药学虽处中游上下,可毕竟已经是四年级生了,我不怀疑他精准的判别能力。事实上我从不怀疑我所信赖的人。
“万一我错了呢?或……或者那家伙额外动了手脚——胸章,你记得吧。我相信这药有可能是好东西,但我不相信德拉科·马尔福是个好东西。我尊重你的决定可是……你要不要再想想?”
哈利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他没有将自己的认知看法强加于我,尽管在他心里现在可能情绪都快翻涌成滔天巨浪了。这些利害我不是没有想过,作为马尔福恶作剧的受害者,以及每每针对哈利等格兰芬多时必定因为走得近而受到牵连的无辜第三人,我也是害怕的。可我心里仍然是毫不犹豫地笃定的,也不存在令人介怀的屈辱和认输一说。
他猜到了,所以才问我。被他这么一问,我却忽然没了头绪。那份笃定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大概,我猜,我假设,是因为我心里觉得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并不像德拉科经手会有的风格。如果是他,苦心经营,粉墨好戏,终于达到目的,在我面前他的挖苦和趾高气扬可不会只有今天轻描淡写这么一点点。估计他会巴不得像影视剧那些计谋得逞的反派角色,将那些精心筹谋娓娓道来。
不过这些都是我没有根据的臆测,笃定的只是我对德拉科没有根据的相信,基于些许化学反应而来的相信。可能马尔福嘲讽得对,我确实太好骗了——而当我喝下药水时,我从哈利的脸上也读出了同样的意味。
入口没有想象中药剂令人作呕的口感,润润的,稠稠的,还带着浓香,淡淡的苦涩渗入喉中,倒还算能让人接受。
我咂咂嘴:“怎么油乎乎的?不会真放了荨麻油吧。”
“不然我为什么那么不放心,”哈利摇摇头,一副“木已成舟”的无奈,“药剂成色和气味都还算对,但谁知道他往里面额外加了什么东西。”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吓破了音。
“你以为我刚刚在唱歌吗!快吐出来!吐出来!”
对不起哈利,都是我的错,我错了——我多想这么跟他道歉,为我对德拉科·马尔福没有由头的信赖。但我现在顾不上道歉,我得赶紧把喝下去的东西给吐出来。我拼命用手抠嗓子眼,扶着门柱在走廊干呕,哈利用力帮我拍着背,一下,两下,三下,震得我心肺都在颤。
但是晚了,还没等我吐出全部,哈利就已经在我身后小声抽气:“谢丽尔……”
我知道它生效了,我紧张死了。我本来不紧张的!!
我眼见耳际和额前的碎发越来越长,越来越浓密,半分钟后才停止生长,大约是垂在胃口和后背的那种长度,远没有我原来那一头要长。
我还在等。
“……完了?”
“好像完了,”哈利左瞧右瞧,啧啧称奇,“怎么这么……正常?”
“不正常!我头发变短了!之前没有这么短!”
“但比刚刚长多了,而且没有副作用,好了好了,以后还会变长的。现在你当务之急就是把这个瓶子销毁掉,悄悄回寝室,回去收拾一下,适应适应新发型,如果你会的话再修剪一下,有点……乱蓬蓬的。”
哈利使用了一个含蓄的形容词,乱蓬蓬。我心里有数,这岂止是乱蓬蓬,简直是贞子。
我谢过他,并祝他舞会好运,便相约半小时后见,转身离开。
“谢丽尔,”没走两步,哈利迟疑着,喊了我的名字,“你……有没有发现马尔福对你的态度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我闻声皱起眉:“有吗?他对谁不都是冷冰冰的,用刺扎人,还一副谁都瞧不上眼的样子。”
“他大可不必大费周章,还在那么多人面前做样子,差点连你我都给骗了。除非这事情跟他有关,他想要弥补和改正。但我个人觉得他是死性不改的人,就算错也不会改,”他说,“对别人冷是因为他确实像你说的,瞧不上那些人,他不在乎,可对你……冷归冷,扎人归扎人,却又好像挺想靠近你的……我是这么觉得的。我懂那种感觉。”
“我觉得今天的事不是他做的,”我摇摇头,耷拉着脑袋,无助地望着脚尖,不自觉间避重就轻,可能是因为我也不确定到底有没有哈利说得那么不一样,“没错,他该死性不改才对。”
我默默回到寝室,满脑子都是哈利的话。我有点乱。
哈利口中说得这些我从来不敢去想,我觉得那根本不可能发生。德拉科发自内心地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血统,我的学院,我那虽然不是巫师却会些魔法的祖母,我那奇奇怪怪的麻瓜家庭,他也看不起我的性格,我做事的方式和我交的朋友。当然了我也没指望他和斯莱特林中的部分与他一样存有偏见的人,像我周围的人那样认为我多优秀,多可爱。人总有凭自己的好恶交朋友的权利,不是一个世界也不必强求。只要他能像普通同学那样平等地正视我,不论心里怀揣什么想法,大家也能表面上客客气气和平共处,度过同窗生涯,我觉得这样平淡的人际交往就可以了。
至于靠不靠近,我完全没想过。
我没想过要去靠近他,更没想过让他靠近我。我只是面对他的时候,偶尔会有那么几个瞬间,让我觉得他跋扈而刻薄的嘴脸下其实还隐藏着什么更多的东西。像海岸线退潮后展露出的沙滩与贝壳,不欢迎常驻客,也不会久留,不过总能欣赏到,它也总是存在。
我也想偶尔去沙滩上看一看,拾拾贝,再游荡回家,希望那片海别拒绝我的到来。
我望着残破的镜子碎片映出来的脸,仍然淡妆,仍然戴着发饰,仍然不笑的时候也有上扬的眼角和嘴角,除了眼皮眼眶的红肿被过多的遮瑕霜覆盖,显得非常不自然,头发也短了些,和早上没有什么不一样。眼下我并不在乎与发饰极为相配的礼服裙有多么精美,我觉得头发长回来了就是最美的了,我不会期望更多。
用魔法复原整个房间后,我走出寝室,一路在宿舍的走廊和休息室碰到不少同学和前辈,他们惊讶于我的头发,也为我稍微提起了些精神感到高兴,我们互相赞美着彼此的衣着妆发,愉快地一同前往礼堂。礼堂门口我的舞伴贾斯廷已经在等我了,他的模样十分焦虑与紧张。
“哈利跟我说你会来,我还不太敢信,你的头发……生发药水?”
“恩,还好有人帮忙。”我笑着搪塞过去。
“是吗!手边正巧有需要的材料,又能在最快关头做好赶上,又或者他手里本来就有药水,无论哪一种都真是雪中送炭。不愧是谢丽尔,人缘就是好。”
我笑笑没说话。马尔福和我的好人缘一点关系也没有。
礼堂门口,四位勇士和他们的舞伴纷纷与出入的学生和教授们问好,握手,我相继与赫敏和克鲁姆,哈利和帕瓦蒂打招呼后,来到塞德里克和秋身边,为他们祝贺。塞德里克也惊讶于我的头发,在我悄悄告知他事情原委后更为惊讶。他和秋对视一眼,没多说什么,不过他们都很宽慰我总算情绪缓过来了。
我们欣赏过四位勇士的开场舞后,舞会热闹的气氛便开始了,贾斯廷自然而然地邀请我跳舞,我也自然而然地答应了。舞池渐渐热闹起来,到处都是飘逸的裙摆。在勇士的领舞下我们跳完了两支华尔兹。贾斯廷今天非常开心,我心里也很感激他对我的细心的照顾,索性便陪他又多逗留了一会。
第三支舞后,我决定回寝室独处。我的情绪并没有恢复,虽然发饰已然复原,头发也长回来了,但受到的创伤还在,我仍深有忌惮,也忌惮我身边这一大群人。那个剪掉我头发的人就在其中,那些从下午便指指点点议论我的学生们也都在其中。我和贾斯廷在一起,我很安全,我很放心,但我不想和别人处在一起,至少现在不想。
贾斯廷恳请我再多玩一会,放松心情,我为难的时间稍有些久了,第四支舞音乐已起,校长一声令下,愉悦地拍着手,决定全场共舞,交换舞伴。贾斯廷和我明明还站在舞池边说话,不知怎地被变换队形的人群也包围进了礼堂中这个宽敞的愉悦的跳舞的大圈圈中,不得不舞。
两层同心圆,男士在最外层,女士在内层,随着欢快的节奏,原舞伴之间跳了最后一小段“分别之舞”,女士们便顺时针走到下一位男士面前,搭上对方的手继续跳舞。我内心哀叹到最后也没能逃脱掉舞会社交,只能认命,舞得标准而优美,俨然重新端起了年少时与母亲在宴会上周旋的姿态,来掩饰我戚戚然的眉眼。
“你好歹笑一笑,跟我跳舞这么不开心吗?”哈利揽住我的腰,逗趣道,“我现在已经不会踩别人的脚了。”
“我对事不对人,只要开始应酬跳舞,我就不开心。正是因为我厌恶这样的生活,才从小就住寄宿学校,除了周末和假期,都远离我爸妈和这样的生活。应酬,应酬,应酬……连我也成为他们应酬时必要的社交工具之一,和别的孩子一起被家人炫耀对比,”我皱起眉,那些花里胡哨的,我完全不想记起的回忆伴着乐曲舞步涌上心头,“对不起,我今天心态不是很好,又在你面前……对不起。”
他耸耸肩:“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不用担心刺伤我。不过说句真心话,虽然我并不存在任何成长苦恼和家庭纠纷,但我还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和我父母发生一次争吵。”
“恩,我知道。”望着他善意的笑容,我低下头,与他互相行道别之礼,眼睛有些酸痛,于是强颜欢笑,就像他逗我开心那样,“再见咯,准备好,再过四五轮你就能牵到那只梦寐以求的手了。”
他的脊背瞬间僵直起来。
我一边向前挪步,一边回头瞥着他忽然被戳中心事紧张的模样,终于难得露出浅笑。
“把你那一口牙往里收一收,别人看你傻乐的样子,还以为赫奇帕奇的人智商都没上两位数。”
刚搭上下一位男士的手,便听见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挖苦,连字句都没改。但这次真正入我心的不是字字句句的意味,而是说话的人大提琴般低沉悦耳的声线,他的声音也撩拨到我心里的那根弦。
我不敢看他,舞会也没刻意去寻他。结果不论我如何没有面对他的心理准备,该来的没想到还是来了。
他的手熟稔地绕过我腋下,挽上我的腰际,我瞬间敛去笑意,整个人呆呆木木的,面无表情,来掩饰我仿佛已经炸锅了的脑壳。
我在和德拉科跳舞。我在和德拉科跳舞。我在和德拉科跳舞……
我的心跳得好像战鼓在敲,嗅着他身上浓郁的香气,整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呼吸,慌乱中竟然把小孩子都不会跳错的小步圆舞曲跳岔了两拍,踢踏舞演员附身似的,穿着淡金色高跟鞋的两只脚扑腾了两下,这才避免踩到他亮到反光的皮鞋。
头顶传来熟悉的不耐烦的咂舌声,我赶紧抬头:“对不起!”
“刚才还说什么厌弃跳舞,你可算了吧,跳舞没厌弃你就不错了。”他垂眼盯着我的脚,声音冷淡,面露哂笑,我猜得出他想得是什么,估计又是白瞎淑女教养、有钱没规矩的暴发户家庭那一套,变着法在心里骂我呢。
“……对不起。”
我将心中的猜测和委屈都憋了回去。没办法,拿人手短,今天的我是受到德拉科好处,闷声低头的我。我决定看在他难得的善意上无论他说我什么我都不计较。于是我趁着这一小节还没结束,鼓起勇气:“还有谢谢你,德拉科。”
他瞥了我一眼。
“没有你我根本就不会站在这里,虽然他们都怀疑你但我觉得信你这一次试试看真的赌赢了,我就知道这件事一定跟你没关系,”说出心里话的我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满足地叹了口气,“真是太好了。”
不是你干的真的太好了。我好像又有了一些可以继续坚持自己认知的理由,就好像离退潮的时间又近了一点——尽管我一直想把这种心态归结于没有缘由的化学反应,不过如果能多反应一会不要那么快消失,体验感也挺好的。
他皱起眉,冷声反问:“你怎么人家给你什么你就喝什么,说什么就信什么,傻子吧。我给你毒.药你也喝吗?”
我被问懵了。哈利验证过没什么大问题的,不然我也不敢喝。但我又绝不可能回答说不清楚的状况下他给的东西我才不敢喝,更不敢在他面前提他死对头的名字,特别是当这个死对头就在他手边,正在笑吟吟地和女孩子交谈、跳舞,而我们这边咄咄逼人,气势汹汹。
“你特地做给我这么好又这么及时的药水怎么能是毒.药呢!性质不一样,”我开始玩文字游戏,义正言辞地纠正,顺便吹捧他一下以便满足他的虚荣心,省得朝我摆臭脸,“也只有你足够优秀到能在两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一气呵成做好,没有副作用,除了头发外其他毛发都没有疯长……虽然你剂量有点不够,头发还是短了点。”
我没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他刚开始听得还十分受用,嘴角上翘,听到我在嘀咕,瞪起了金鱼眼:“你还想要多长!以前那么长是要当女鬼吗?我,马尔福的东西,到你手里是看你可怜,别给脸不要脸!”
“……是是是,斯内普教授的东西也不是那么好偷的,我记着你的人情,以后会还给你的,也不会告诉教授。”
“谁偷他东西了?我是光明正大凭密码……bloody hell,”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暗骂一声,狠狠瞪了我一眼,“反正他看见我了!就你那点小心思小伎俩,别想打小报告反咬我。你要敢反咬我,我也去举报你。”
他怎么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我怎么会这么做,何况本来就是因我而起?
我还想辩解几句,这一小段已经结束了。他敷衍地朝我低下头就算躬身行礼了,我也只好撇撇嘴,胡乱扯着裙子快速蹲了一下,扔下裙摆便继续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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