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玉案斜挑一支春(修)

    三间屋子大小的书房里,立着一梅兰竹菊四条屏。魏紫轻手轻脚往里走,手里提着一壶刚刚烧好的君山银针,放到正中央的君子兰花案大理石黑漆桌上。

    她放好茶壶后,便要离去。路过门时,斜斜地看到屏风后一着绿罗裙的女孩踮起脚尖,手里捏着一支刚摘下来的梨花往墙壁上垂钓下来的汝窑花囊里插。

    那女孩生得极好的一双眼儿,似醉非醉,似睡非睡,困酣娇眼,欲开还闭。努力插好了花,累得香靥潮红,鼻腻薄汗,嫩生生的肌肤白里透红,仿佛轻轻一掐便要出了水儿。

    她落下眸子,发现有人在看她,微微歪头寻着魏紫的身影,小巧的耳垂处小小一粒米粒大小的银珠儿颤颤儿摆动,看见魏紫后便躲了去。

    魏紫心下纳闷这听雨轩里哪里来了这么个又美又娇的小丫鬟,只觉得陌生又熟悉。不过世子还在书房看书,她一向知晓规矩,便低下头轻悄悄地离去了。

    书房里置着一张花梨木大理石的黑漆大案,上面呈列着数十方宝砚,青花瓷大肚笔筒里插着名贵狼毫,同色笔海里插的笔横列如林。案上磊着几本兵书,桌案腿处立着一白瓷大口立瓶,几支卷轴随意地插放在里面。

    小丫鬟弯身提了花篮,正准备轻手轻脚地离开,以免打扰了正坐在大案旁看书的人。却听身后本来翻阅的人言道:“你今日为何来得晚了?”

    小丫鬟闻言身子一抖,手足发凉,眸子里氤氲着雾气,只不敢哭出来。“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只是早晨露湿雾重,不小心在园子里跌了一跤,衣裳弄脏了,花也摔坏了,换衣摘花,所以才误了时辰。”

    她慌慌张张地跪伏在地上,“奴婢知错了。”

    “罚你半个月的月钱,下次再误了时辰,你就不用送花过来了。”

    那人顿了顿,“我记得你叫,柳绵?”

    柳绵听见世子记得她的名字,差点哭出声来,眼泪巴巴地落下,头埋得越来越低,“奴婢柳绵。”

    “把头抬起来。”世子似乎发现了她在哭,语气越发冷凝了。

    柳绵缩了缩脖子,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抬起头,脸颊已经被泪水湿透了,梨花带雨最是娇美,看着煞是可怜可爱。

    玉案旁坐着的世子,着广袖月白儒袍,胸膛领口随意地敞着,可以见着那结实的肌肉。他身量高大,所以桌案椅子皆喜欢宽大的,柳绵一见那胸膛,脸又红又白。红是因为羞窘,白是因为害怕。

    明明上方坐的人,玉质皎洁,清俊飘逸,外面的人不知多少赞誉,夸赞宁远侯府世子龙章凤姿,见之忘俗,气度不凡,为人有魏晋名士之风。

    当然柳绵不懂那些赞誉,她只是极怕他,怕到他问候一声便想要大哭出来。

    “过来。”世子淡淡道。

    柳绵不过十五,脸上藏不住心事,世子叫她过去,她的脸立马苦了下来。期期艾艾地膝行过去,眉眼低垂,仿佛要把地面看出花儿来。

    一只手伸了过来,“再近些。”

    柳绵犹豫了一下,她此刻已经离得很近,再近,就要碰到世子的腿了。她心中乱得一塌糊涂,并不明白世子要她过来做什么。

    “不听话?”世子的语气凉了许多,或许是因为身量高大的关系,他的声音低沉醇厚,更像是稳重蕴藉的内阁文臣,而不是十七岁的少年将军。

    柳绵腿一软,几乎是爬着过去的,肩膀都抵在了世子的膝盖处。那手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扬起脸来,指腹的厚茧磨得她皮肤生疼。世子拿着一方锦帕,一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一边道,“这么怕我?那一日不过是咬破了点你的嘴皮——”

    说到这里,他的手指摩挲她的嘴唇,嘴角噙着微笑,“我可不喜欢见着人哭。”

    柳绵眼里的泪水硬生生给逼了回去,整张小脸都涨红了,生怕自己哭了出来。“奴婢,奴婢不哭。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这么害怕做什么?”柳绵泪眼朦胧看不清世子的面容,只觉得面前坐着的不是那个她崇敬的少年将军,而是一个危险可怕的男人,“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锦帕覆在她的脸上,眼前朦胧的场景也没了,柳绵的心越发提了起来。那握剑的手,手心满是厚茧,外表看着明明修长白皙,触碰起来,隔着丝质的锦帕都能刮得肉疼。

    它不知杀过多少敌寇,染过多少鲜血。它也能写得出锦绣文章,画得出江南烟雨。现在它顺着锦帕,滑到了她的喉咙上,停留了许久。

    就在柳绵觉得自己小命休矣的时候,世子移开了手,“下去吧。”

    柳绵简直如闻仙乐,连忙爬起来,她努力抿着唇,把眼泪憋在眼眶里,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奴婢告辞。”

    才一转身,眼泪就哗啦啦地掉下来,后脚跟踩前脚跟地匆匆出了书房。哇,世子爷好可怕,娘亲救命。

    书房里世子低笑一声,食指与拇指揉搓了几下,仿佛还在回忆那温腻的触感。他啧了一声,执笔在书桌上的密折上写下“杀”字,凌厉异常。

    宁远侯府家族庞大,宁远侯年轻时娶了阁老之女,又纳了十几房妾室,除去世子这么一个独苗苗嫡子,还有六个庶子八个庶女。自宁远侯迷恋上了修仙炼药,便不再过问府中的事。

    家族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了年纪轻轻的世子裴明衍身上。他是宁远侯的老来子,跟父亲差了足足有三十岁,家里的庶子庶女皆比他大。但他继承了世子封号,十四岁就出征沙场,在沙场上呆了两年,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皇帝不仅高兴地封了他将军职衔,还给他和皇后义女,世代忠良的闻家遗孤赐婚。如此,裴明衍硬是把即将衰败的家族给撑了起来。

    裴明衍换过衣服刚到上房,就见里面黑鸦鸦地一片人。母亲高氏坐在上首,身旁围立着一圈姨娘。家里的庶女除了一个尚未订着亲事的小八裴和月此刻在上房,其他庶女早已经出嫁了。落座在后面的六个容色各异的女子,是庶兄们的媳妇。

    他甫一进去,里面的女人们都刷刷地看了过来。“衍儿过来啦。”高氏微笑地招呼他过去,“可用饭了?兵部的事儿多,别饿着身子。”

    “一转眼,明衍也快十七了,哎,要不是上战场,也该成亲了吧。”四姨娘笑道,“但闻家姑娘才十四,怎么的还得过两年才嫁过来。说起这个,姐姐也该为明衍找几个房里人侍候着。”

    裴明衍向高氏行了个礼,便坐在一边,也不搭话,只喝着自己的茶。

    众人早习惯了他沉默寡言的样子,裴明衍一向知礼,从不在府中发脾气,打小就是个沉稳的,姨娘们面上还是都十分喜爱他的。毕竟是侯府的支柱,老侯爷靠不住,谁又敢给他脸子看?

    “说到这个,我也愁呢。”高氏叹了口气,“明衍房里的芳芷汀州也有十九了,那是两个好的,本想开了脸给衍儿,偏他说已经有了人家,过不久就嫁出去了。”

    “姐姐屋子里,不是有几个好的吗?难不成姐姐还舍不得珠翠,玉泷两个?”

    五姨娘捂着唇笑,看着一旁两个美貌丫头羞红了脸。

    裴明衍把茶杯放下,终于开口道,“闻小姐是皇后义女,又是满门忠烈,通房一事暂搁,等闻小姐进府后再说吧。”

    “母亲您这里人多,儿子不便久留,先告退了。”

    高氏颔首,“去吧,知道你是个守礼的。我让玉泷做了你爱吃的梨片伴蒸果子狸,一碟羊奶炸的巧果儿,送到你房里去吧。”

    裴明衍扫了一眼不远处立着的梳着缠髻儿的丫鬟,薄粉施朱的模样,只叫他厌烦。不过他仍应声道,“谢母亲。”

    说着离开了上房,往听雨轩去。

    “要我说,陛下这赐婚也忒没个合适了。闻家小姐初五才满了十四,明衍下月便要十七了,这皇后还要多留她两年,白白让明衍耗费个时间。偏他又是个知礼的,断不肯人家未进府便纳小妾通房的,不然姐姐可早就抱孙子了。”

    高氏听着,若有所思,她叹了一口气,“这又能如何?以后明衍少不得还要披甲上战场,多少顾及着军中闻家的旧部。只这一赐婚,陛下应该会多留明衍在京城里两年,好歹娶了妻吧?”

    “这收个通房,纳个妾的,恁谁说,也是有道理的。”五姨娘不认同道,“男人三妻四妾不是正常的?明衍都十七了,房里还没人,说出去怕让人笑话呢。就是先有个庶子庶女的,闻家的旧部还能说明衍不对不成?这京城里哪个大家公子,十七了还没房里人?永安将军府那个小少爷,才十五呢,儿子都有了。”

    “明衍师从刘太傅,最是秉礼守正,我这个做娘的,纵然有心安排,明衍碍于孝道答应了,怕也是不会受享的。”高氏摆摆手,“罢了罢了,此事等闻小姐进林府再说吧,也不差这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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