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很轻,体型很大,可是它确确实实地正轻盈地向我走来。这只花纹斑斓的动物有着得天独厚的脚掌,肉垫柔软得像棉花,踩上砂砾也不会产生多大的摩擦响动,像是落在地上的一只蛾子。所以当它伏击猎物时总能那么出其不意,尤其是趁着晚上光线不好的时候,又能够轻而易举地藏进树丛里,被影子遮笼住身形,悄无声息地游走,动作迅捷得跟幽灵没有什么差别。
对我而言这可比鬼更可怕。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那双眼睛亮得像是灯塔,哪怕我知道那光只不过是从我的手电筒中反射出来的,真的对上视线时也还是觉得那么摄人心魄。我的脚又软了,那两道光束利得像闪电,我觉得大概率会像豆腐一样被划得透心凉。说实话,虽然之前也遭遇过老虎,但是根本也没积攒到什么经验,我又不是猎虎达人,就算干掉了一只老虎的牙齿也没办法得到半点的经验值。
上次的经历难不成还能给我带来宝贵的一课经验教训吗?比如说勾引老虎咬住我的时候再找石头敲掉它的牙齿?……完全是伤敌八千自损八十万吧!这样不就注定要失血过多而挂掉吗?!
为什么啊!我怎么会这么倒霉啊!我和老虎有什么仇吗?老虎和我体质相克吗?!我和老虎相互吸引吗?!神明有考虑过让我好好过上安稳日子的这个可能性吗?!
想到这里我眼泪都快绝望地飚出来了。
我为什么能倒霉到这种程度啊?至今为止连个抽水马桶都没有,我已经整整四五天没有洗过澡了……就算这样我都可以忍受,但说到底,为什么我还要被迫一次次地体验荒岛求生的那种险峻感呢?
对上眼神的那一个瞬间我就后悔了,总担心会被当做挑衅,害怕它下一秒就要扑上来,不过对方倒是十分悠闲,并没有吼一声做出反应,我僵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缓慢地被浇入了水泥,泥浆逐渐凝固,即将成为一个动弹不得的泥墩,从脚后跟开始一直向上变得干硬,整个腿都已经麻了。
蚊虫早就饿得发疯,此时此刻见我一动不动,正是觅食的好机会,便一波接一波争先恐后地朝我身上飞来。以前在自己的世界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个族群如此猖狂的一面,它们在现代社会被人类的驱蚊网和巴掌吓得东躲西藏,四处偷生,畏惧早就已经刻在它们的基因中了……然而再对比一下我现在身边围着的这些蚊虫,它们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恐惧,除了食欲之外什么都不想,一粒粒虾米大小的蚊子像被弹弓弹射一样撞在了我的衣服上,密实的外套与裤子将它们尖利的长嘴彻底隔绝,然后它们又撞昏了头,一只只晕乎乎地掉了下去。
被布料遮住的躯干部分倒不必多加在意,可是袜子似乎有些太薄了,小臂、手腕、脖颈与脸都毫无遮拦,它们在有衣物的地方像无头苍蝇一样围聚了一会儿,总算找到了能够让它们那张长长的尖嘴扎进去的软肉,于是转移了阵地,一股脑地飞到了没裹着布料的这些地方。
痛与痒意一同传来,我正一动不敢动,它们见没人驱逐,便变本加厉,成群结队地围了上来,用力叮咬。我用余光瞟了一眼自己垂在身旁的手,发现上面零零星星的黑色小点逐渐将自己的面积扩大,增生的速度越来越快。蚊虫呼朋伴友地跳了上来,一只只将自己细针一样的口器扎了进去,随即便争先恐后地大口吸取血液,肚子以肉眼可见的效率鼓胀了,好像是我的手背结了一堆芝麻、挂住了一堆凸起来的小黑粒。
黑色的小色块越来越多,范围逐渐壮大,终于让这墨一样的黑色覆盖住了我的整只手,如果不是还能从密密麻麻的黑色间隙之间看到我原来浅白的肤色,真像是戴了一个黑手套。想必只消用手轻轻一搓,手上就能糊上一层厚厚的血浆和蚊虫密集的尸体。
太恶心了……想必脖子附近和脚踝处也差不多吧。脸上的情况我倒是猜不出来,因为怕被叮成一只猪头,我不敢发出大动作,只能尽力运动自己脸上的肌肉,希望能让脸上的地方少受侵害。
那样的痒意和精神污染的程度都让我的脑子快要不能思考了,我现在真的没能想到其他的办法对抗它,我有什么武器吗?一样也没有!之前老虎袭来的时候,确确实实地被我的手电筒光下跑过一次,但那是深夜让我突然闪射一回强光才惊走的,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之后适应了光线,对它而言手电筒的光芒反而是一种别样的助益,不仅会暴露我本身的位置,还让它能把环境看得更加清楚……总得来讲,连这个手电筒都是没有什么用的东西。
它实在是太强了……与人的战斗力产生了一道深重的丘壑,我看了一会儿,心中就泛起了一种无计可施的无奈。
就算是一只普通的家猫,将它的体型放大无数倍后,也会战斗力也会拔高至惊人的水准。原因有很多,譬如它们的爪子、它们的牙齿、他们的身体、或者是它们喜欢玩弄猎物的特性。一言以蔽之,猫是很可怕的生物,只是因为体型缩小了才显得没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加之毛茸茸的很可爱,所以现代人基本上已经忘掉了它的恐怖。
这种身手矫健、行动敏捷、个性残暴、生性凶狠的物种,被驯养后实在无害过了头。生物属性让它捕猎方法多种多样,如果放大了体型,放到野外去,遭殃的就不仅仅是那些野鸟野兔和小老鼠了,人会在它们柔软的肉垫爪子下被玩弄得死去活来吧。而老虎也因此更加可怕,可怕就可怕在它是一只猫,而且还是世界上最大的一种猫。
本来动作就已经很矫健了,身量大得甚至能以数百千克为计算单位来称量它的体重,连最大的狮子都比它逊色将近五十公斤,它是当之无愧的森林中的霸主,这么庞大的身躯要怎么才能战胜呢?
……话虽如此,其实就算来了其它猛兽,我也照样搞不定就是了……
我凝神戒备着它,它在悠闲地观察着我,森林中只有虫的鸣叫。此刻的我甚至还有闲心去看它那条优哉游哉挥来挥去的粗尾巴,完全想不到哪怕一点解决的办法。老虎就算再威猛、名号再可怕,也终究是一只猫科动物,它的脚爪印和普通的家猫也没有区别,在它轻盈地跨步时,那凶险的利爪就勾了回去,脚心的肉垫也一并缩了起来,落在地上的只有几个脚趾处的肉垫留下的圆记号,组合起来看就是一朵朵匀称的梅花。——你不也是猫吗,为什么就是不能委婉和顺一点呢。
“……”
“……”
想不到。
我真的没有想到脱身的方法。
不止如此,我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这样下去的下场只会是一个吧,我的牙龈都被自己紧锁的牙关抵得有些发痛,喉头干涩得无法滚动。
那既然如此,还是別掙扎了吧……既然注定死路一条,三途川的路上还是走得不要太辛苦比较好。
我犹豫了很久很久,终于把手电筒扔到了地上,心中陷入诡异的平静。再挣扎下去毫无意义,速战速决吧,这样或许还能在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还能争取再次复活,赶回去的话依旧可以让那孩子在醒来时就看得见我的脸。
就这样,我缓缓地挪动着沉重的脚步,将身体转了一个圈,换了个方向站立。
手上和脖颈的蚊子总算能赶跑了,我摸了摸自己的双手手背,感觉摸上去都已经没有了直觉,留存下来的只有钝钝的触感,简直肿得像两只红彤彤的中华馒头。当我还想抬脚跺掉下肢的蚊虫时,那只老虎再也没压制自己的狂性,吼叫了一声后就扑了过来。声音离我的耳朵很近,我感觉自己的鼓膜都要被叫破了,好像是一声惊天的巨雷劈在了耳边,这一下冲击得我眼冒金星,耳朵依旧在隐隐作痛,我对它转向了毫无防备的后背,它捕猎的本能发作,迅疾地冲了过来,沉重的身体压在了我的后背,我被冲撞得向前一栽,胡乱跪倒在地。
腥臭湿热的潮气喷在了我的脖子后面,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身后有一张大嘴正对我张开了獠牙。怎么说呢,清楚地意识到身后有只毛绒绒的大嘴巴是件十分奇妙的事情,胡须硬得扎人,可是嘴边的毛却是软的,就这样蹭到了我的脖子。它呼出来的气流很大,像浪一样拍了过来,呼吸的时候有像呼噜一样的噪音,很像是一个很近的、散发着热意的鼓风机在我的后脑勺吹起来,我的鸡皮疙瘩从脖子而起,往上延伸到了头皮,往下一直到了脚指头,那老虎那么轻轻地一吹,我的魂都要没了。话说回来,这也是我第一次和老虎用背后位离得这么近,姑且能归为人生里第二次的宝贵经验吧……
我等了一会儿,它还是没有咬我,良久之后,那只身量有我数倍大的猛兽观察了我一会儿,继续打着呼噜、喷着热气,伸出了厚厚的大舌头,舔了一把我的后颈。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感觉有一个湿软带刺的东西靠在了我脖子的皮肤上,自下而上地滑了一把。意识到这是发生了什么之后,我继续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感觉那一舔把我的魂都舔得飞了。那老虎再舔了一次,我感觉到那刺刺的小刷子留下了一路湿漉漉的口水,瞬间魂飞魄散,感觉头顶的天灵盖都要被掀了起来。
这……这、这个……
我没搞懂是要干嘛,它是要开始像猫捉老鼠一样开始玩弄猎物吗?!
好……
好爽!可是头皮发麻!还有点微妙地恶心!
……但是还是很爽!
倒刺被故意收起来了,我陷入了某种奇妙的折磨之中,只希望它能快点结束这种酷刑,但又不太希望死去,心跳如擂地希望它能再晚一点杀掉我。
苍天啊我终于在第二辈子被猫科动物收起舌头的倒刺舔了一把,遗憾又少了一个……
它终于不再舔了,我感觉到对方的大脑袋正在靠近,感覺越来越长的鬍鬚湊進來,戳到了我的后脑勺,冒着湿意的鼻子也顶到了我的皮肤,虽然很快就挪走了,但是失去视觉后我的触感头一次这么敏锐。我一边痛恨它为什么要变得这么敏感,一边连脊椎骨都像被抽走了一样发软。
真的是搞不懂这只猛兽的意图……它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老虎终于张开了嘴巴,然后咬了下来,我保持着老僧入定的姿势闭上了眼睛,但疼痛依旧没有传来,我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感受到任何从脖子那儿传来的撕裂感或侵入感。
对……很奇怪,像是被湿乎乎又柔软的东西笼罩了……
……
柔软?
发生了什么?这个问题凭空出现在我心里的那一个瞬间,电光火石闪过,我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这口腔会如此柔软,似乎碰到我的皮肤的只有一圈软嫩的牙龈。这个意识让我灵台一阵晴明,顷刻间我就睁开了眼,快速地爬了起来,向后望去。
对了……对了!没有牙!
是你啊!靠!
……
真是見了鬼了,这家伙是老熟人了吧!
我一开始只是觉得总是碰见老虎这件事太过倒霉,方才在林子里见到这只老虎的时候,就在反复思考:为什么总是能碰到花纹斑斓的花虎呢,为什么自己的运气能差成这个样子……但现在想想,虽然开始确实见到了它身上的花纹,只不过一时间因为光线太暗,加上受到惊吓的缘故,也压根没仔细看它到底长成了什么样子。
我就说吧,怎么可能啊!
方才的那一瞬间吓蒙了,我六神无主,还以为自己和老虎有了什么奇怪的缘分,但现在看来,人是不会总是这么倒霉的,真的真的从头到尾只碰到过这么一只猛兽而已。
恐怕用我的脚力走上半天,也只能碰上同一只老虎。老虎狩猎范围是很广的,它们的地盘彼此很少有交错的时候,靠气味来划开领地,基本上不会互相越界的可能。这一大片土地,大概都是直属于这只老虎的地盘吧。
不过再威风的霸主也有马失前蹄的落魄时刻,毕竟现在的它……没有牙。
就算叼住了我的脖子,也没法痛痛快快的洞穿我的喉管。不然的话,它干什么要磨蹭半天不动嘴呢?它一定不会再攻击我了。
既然确保自己的状态已经安全了之后,我便静下心来,试图整理一下思路。
想想猫科动物的捕猎的方式多种多样,但主要制胜的手段之一就是扑过去咬穿猎物的脖子,直到强有力的下颌锁住猎物的躯干,让它们即便奋力挣扎也逃不出禁锢,最后活生生地失血而死,这就是虎牙不可或缺的作用之一。
当然,就算舍弃了牙,它还有那么强壮的身体与尖锐的爪子,用力拍击也能够给攻击对象造成致命的伤害。不过可惜它到底还是没有牙,哪怕臂膀爪子的攻击能够奏效,它却已经连死去的猎物都叼不走了。
软趴趴的牙龈肉没有可供使力的支点,彻底成了一块单纯且毫无力气的肉块。人也是一样的,有坚硬的东西长在柔软的肉上时,就一定说明了某些动作需要靠撑着支点才可能产生作用力,同理,若是手指上没有指甲盖,那就可能连一张纸都拿不起来。
老虎和这个比喻中的状态一模一样,牙齿对猛兽的作用真是太重要了,更何况它生长自丛林之间,除了进攻以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东躲西藏”,自从我打掉了它的牙齿之后,它早已经是个失败者,而不再是凶狠暴虐的丛林霸王了。因为它已经失去了作威作福的利器,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身形比较大的猫而已。
话虽如此,我还是不敢对它放松警惕……它应当是主动跑过来的,那意图到底是什么?要来报复吗?还是想捡漏?
老虎与我四目相对,我对比了一下彼此的身长大小,觉得它要是真想要干掉我,哪怕没有牙也照样能轻而易举地达成目标……所以这是真的要找我帮忙咯?
我有些疑惑它是不是真的没牙了,试探性地伸手摸向了它的嘴巴。
略有些粗粝的毛发在我的手心摩挲,与家猫不同,老虎的毛要更加支掕起来一点,也要更加粗些,像是钢板的刷子,一根根直立起来,用手压也压不下去。但比起扎人的胡须,它的那些绒毛对比起来就已经显得足够柔软了,这样微妙的触感让我感觉正摸着一茬茬已经风干的草绒,手感很是不错。
它的嘴巴很热,我捏住了它凸起来的长嘴,它似乎有些不愿意,才刚碰上去就猛地一甩头,不过幅度并不大,摇到一半就不再挣动。它微微龇牙,但因为里面已经不剩什么坚硬的东西了,在我看来就是将嘴巴开了一条缝。我的两根手指探了进去,它惊了一瞬,可惜还没来得及反应,我的手指头就见缝插针地灵活地游了进去。
我要去确认一下它的牙根。
如果是彻底断裂,那应该再也长不出新的了才对。
老虎闭着嘴巴,我的指头在里面探索了一阵,找到了空隙,变本加厉地将整个手都一点点挤了进去,塞满了它散发着惊人膻味的口腔里。它感受到异物闯进来的感觉越来越多,下意识地就偏了偏头想要躲开,但它一开始摇头晃脑,就给了我更多的可乘之机,甚至不需要伸手把它的嘴巴分开,顺理成章地连手腕也能塞进来。
“咕——”
我已经一路顺畅地滑进去了,顺带堵住了它的叫声。
那张嘴里不够滑腻,但被津液浸润得足够潮湿,不一会儿它的嘴就合拢了一点,舌头微微向上抬,倒刺依旧刮着我的手背。我能够移动的空间明显变得少了,这老虎的嘴上用了力,我被四周抵住的官感愈来愈清晰,上下都有些吃力了起来。
不要阻挠我,还要干正事呢……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这样想,在这个湿热的口腔里费力地摩挲挪动,总算摸到了它的那一圈牙龈,指头一寸寸摸了过去。牙面本该在的地方光溜溜的,再也找不到曾经那凶险的牙齿在哪了,虽然生长的痕迹还在,可是牙龈肉摸上去简直像更硬一些的海蜇,一整片都很软,像是待开垦的良田……
话虽这样讲,也并不是一粒牙齿都不剩了。我左右一点点挪动,确认了前排的牙齿上下都没了踪影,但后槽牙还在倒还算是一件比较幸运的好事,那些牙齿的主要存在功效是磨碎食物,将它们嚼烂了吞下去。虽然嚼东西没有了问题,但前排的牙齿已经没了,狩猎就成了困难,进食的时候也没有办法撕烂食物一点点吃进肚子里,负责叼肉的那些牙都被我搞掉了,因此它注定会被活活饿死吧。
虎是很聪明的动物,毕竟在森林里横行称霸了这么多年,自然明白要干什么事对自己而言才是最适合的。因此专程跑过来,未必没有“求和”的意思。它搞不定狩猎后的进食,如果主动求和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能够活下去,走投无路之下,它自己也很清楚,只有这一条选项对它而言是确实可行的。
也幸好我的碰上的是老虎,它要更懂变通、更加能够退一步,如果是狼或者鬣狗,恐怕我就要完蛋了……哪怕当时敲掉了它们的牙,它们也未必见得会在当初放过我,最后一定会闹得鱼死网破才会收场。
日后也会更加记仇,主动求和这种事估计压根儿不会做吧。
狼是很容易积怨的生物,森林中很多兽类都是如此。我在很久以前听过几个段子故事,当然不知道真假,说的是狼崽在小时候被抄了窝,后来渐渐长大了,一路闻着气味跋山涉水,走了不知多少年,在隔着好几个省市的地区找到了小时候出现过的偷猎者,半夜摸到床头,把他们都一股脑咬死了。
毕竟狼性狡猾凶桀,一定要闹到复仇完毕以后才会善罢甘休。
还有大象的故事;说是盗猎者曾经一子弹射伤过一头大象,十年之后都已经差不多忘记了这件事,重新再踏足森林,碰到了一头大象缓慢地走过来,抬脚将他活活踩死了才肯离开,这一仇它记了整整十年,哪怕连人自己都忘记了,这只大象竟然还记得他的气味和外貌。
这些故事给我的印象都不是很好,感觉动物们记仇的可能性相当之高,并不是那么和善的家伙。再比较一下,伤的是只老虎也真是太好了,至少它好像更能变通、更懂得委曲求全一些。
被它缠住的这一晚让我很纠结,心情起起落落,胸膛到现在还在砰砰直跳。我浪费了不少原本该用在睡觉的时间……还浪费了许多表情。看样子也现在差不多了,我打算回去,捡起了地上的手电筒,随便收拾了一下便打算动身。它本来在地上乖巧地趴着,见我起身便也站了起来,爪子上的尖爪被收回了肉垫里,这样站起来的时候好像一座小山,又高又健壮。
我被那庞大的阴影吓得愣了一会儿,也不敢拔腿转身立刻跑掉,它作势要伸出爪子来勾我。
我还是没搞懂这只老虎到底要干什么,见它的举动出乎意料地温和,便回过头一直盯着它的眼睛,试探性地向后躲了一躲,这家伙没有扑过来,我想了一会儿,就索性转身走了。
它没能勾住我的脚步,在原地焦躁不安地转了一会儿圈。我确认了它无害以后便不太在意是否暴露自己的位置了,循照原本在地上留下的标记往回走,步伐很快。那老虎在原地踌躇良久,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
我无声地咋了一下嘴,感觉有点麻烦,但又没办法挥手将它赶跑,只能自顾自地向前走,最后一路抵达了睡袋边。
“吼……”
它低低地叫了一声,似乎还认得正在我的睡袋里安静躺着的那个孩子的脸,虽然这只猛兽的脸上毛茸茸的看不出表情,我竟然能从它的面上瞧见很人性化的错愕与滑稽。
那老虎再确认了一遍,更加错愕了,脑袋转向了我,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惊吓的情绪,不能理解为什么这只曾经被它拦腰咬断的猎物还没有命丧此处,竟然一点伤口都没有。它反复地绕圈,去闻那孩子身上的气味,但碍于驱蚊液的味道,不敢挨得太近。它的鼻子第一次凑近那孩子的时候,就被熏得晕头转向,差点没打出一个喷嚏来。
我心想:如果你什么都闻不到,那还得了?他的身上被我抹了厚厚的三层驱蚊液,浓郁的艾草和薄荷香在这个空间徘徊,更别提我的睡袋旁本来就喷了些驱蚊液,他所在的地方就是一个气味轰炸的中心,浓得不得了,更何况是鼻子嗅觉要灵敏数十倍的老虎呢?
就算是一段干腊肉也要被熏出味儿了,它闻不出来才奇怪吧。
那老虎不敢凑近了确认,但确确实实还记得自己咬死的猎物的气息,没有搞懂为什么现在能这么快安好无损地重新躺着睡觉,问号快要从它长毛的脑袋里飞出来了。
那小鬼的体质本来就是超脱于普通生物的进化链以外,它能搞懂才有鬼。……别说老虎,就连我现在都搞不清楚那孩子反复快速的重生复活究竟是什么原理,这种错愕的心情是一样的。
它很排斥驱蚊液的味道,在这家伙四处围着睡袋打转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让我心中有些宽慰的事,之前本以为这老虎要吃了我,不得不站着白白让蚊子叮了一手的包,我以为像老虎这样的猛兽应该不会被蚊虫叮咬,但看来我的想法是错的,这家伙照样逃不过蚊子那根尖嘴的制裁。
它们竟然懂得撞开层层毛发的遮掩,去探寻毛皮以下的肉。毫无保护的鼻子更是成了重灾区,我见它偶尔挥起爪子来捂鼻子,一边围着尾巴绕圈,就觉得这个场面很搞笑。
苍天饶过谁啊。
那老虎不堪其扰,但它摇头晃脑的时候发现了那驱蚊液的奥妙之处在哪里,这讨人厌的味道竟然能把那一粒粒烦人的蚊虫赶跑,虽然这气味对嗅觉敏锐的它来讲是很不舒服的体验,但比起味道来果然优先的还是蚊虫……在兽类心目中,蚊子这一类吸血的昆虫是值得警惕的东西,甚至比人类还要排斥它们,因为血液是兽类获得动力的源泉,血液就是生命,偷取血液的蚊虫就是在偷取营养和生命,有多可恶不言而明。
它现在就很滑稽,一边躲进驱蚊药水笼罩的区域避难,一边受不了这浓烈的气味冲击,没多久就又冲了出去,想离睡袋远一点。但是刚走没两步就又被蚊子盯上,不堪重负地再次灰溜溜跑回来,脑袋恹恹地垂在地上,跟一只被霜打落的茄子没有什么区别,蔫得都要干了。
看起来倒是很爽,大仇得报的感觉和被满足的恶趣味……
我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会儿,虽然现在不知道已经过了几点,再总觉得再不睡天都要亮了,赶紧收好手电筒,快速地钻回了睡袋里。那老虎离得远了一些,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我,尾巴扫来扫去,像是鞭子一样拍击着落叶,我还是没能搞懂它到底有什么意图,但已经确认了它的无害,爬了起来招手,示意它凑得近一点。
那老虎过来了,硕大的脑袋凑到了我的跟前,它趴在地上,我把这只虎头搬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它喷出来的热气很烫,全部打在了我的腹部。
鼻子很肥厚,往上似乎有一条分界线,脑门上顺着那条分界线开始衍生出一道道平行的黑色横纹,它的耳朵是支起来的,永远不会软趴趴地垂下去,这是为了捕捉到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声音与响动。那双眼睛和猫很像,也是圆溜溜的眼珠,好像是一块澄净圆润的宝石。
但是比普通的家猫要显露出凶相的地方在于包裹住这双圆眼的眼皮,它们紧簇着中间的眼睛,显得眼角像是被吊起来一样,整个儿形成了两个尖锐又锋利的三角形,因此原本圆润可爱的圆眼睛瞬间凶意十足,煞意勃发,看得人腿软。
它的眼睛往上一整块地方都是的色块,就好像那一整块白色的色块都是它的眉毛,平日里看起来很和善,但发怒或者威慑起猎物时则会整个皱起,白色的色斑浮起在起伏不平的毛皮上,聚拢在三角形的、像被吊起来的眼睛周围,狂性很猛,被它这股神情捕捉到的猎物大概连跑都不敢跑吧。
不管怎么看,那都是只属于捕食者的面目,看上去既残暴、又血腥,残酷且暴虐。
我实在没办法从中捕捉到多少无害的温情。
它是作为自然界的捕食者存在的,真的会毫不抵抗地跟上来吗?
隐忧逐渐浮现,我捧着它的脑袋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手贱地摸了一把粗长的尾巴,它简直像是长在老虎身上的另外一个生命体,一被捉住就活泼地到处乱摇,像是喝醉了酒的蛇一般。这家伙倒是乖觉,趴在地上懒洋洋地一动不动,任我为所欲为,既然如此就干脆不要抗拒了吧,我索性不压制自己的想法,痛快地再挠了挠它的下巴,最后抬手闻了闻,发现它的嘴可不是一般地臭——也不知道是不是肉食动物的缘故,气味臭得简直让我双眼发黑。
刚才塞进它嘴里摸索确实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好主意,我拿来了纸巾,再用打来的溪水冲洗了许久,但还是可以闻到若有若无的腥膻和臭味……所以说到底是口水的残余,还是它的肠胃不好,呵出来的气体才有问题?——这也真的是太腥了吧!你这家伙不是没有牙吗?!刷不刷牙对你没所谓的吧!
我放弃继续处理老虎的相关问题了,重新钻回了睡袋里,不再管它是不是依旧在我身边打着转四下徘徊,就这样闭上眼睛,决定沉入梦境里。
这一整个晚上过得和云霄飞车一样,我死了许多脑细胞,感觉寿命要被吓得短上好几年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历过的事情太过惊悚,所以我被吓一吓之后也感到了疲累,沾上枕头就开始睡了下去,期间根本就没有辗转反侧,甚至闭上眼睛就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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