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芳铃担心百里朝华的伤,根本无暇解释。她飞奔出去,大声喊着大夫。
片刻后,老大夫和药童们冲进屋内,手忙脚乱地替百里朝华止血。
虞芳铃走到屋外,扶着木制栏杆,低头望着映在湖心的明月。
清风拂过湖面,月影碎作无数银光,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月影一起碎了。
虞芳铃呆呆地望着水中的银光,直到身后的屋门传来“嘎吱”一声轻响。
虞芳铃转身,疾声问道:“老先生,我兄长他怎么样了?”
老大夫擦着额头的汗液,安慰道:“姑娘放心,断裂的经脉已经重新续上,只要病人好好配合用药,就再无大碍。”
“多谢老先生。”虞芳铃低声道谢,顿了顿,迟疑了一瞬,“老先生,我兄长他……可能再用剑?”
“老朽医术有限,只能尽力保他下地行走,至于用剑……”老先生回头,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百里朝华,“还请姑娘多多劝他,江湖险恶,做一个普通人,远比做一个剑客安稳。”
“我明白了,叫老先生费心了,这是诊金。”虞芳铃摸出一锭金子,递给老大夫。
眼下的结果,已经是最乐观的结果。这个老大夫医不好他,还会有其他大夫,这个江湖世界高手辈出,她不信,就找不到能让百里朝华重新握剑的大夫。
百里朝华的双腕重新上药包扎了一遍,老大夫和虞芳铃在门口说话的时候,他平静地躺在床上,将老大夫和虞芳铃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
自始至终,他的神色都未有任何变化。
虞芳铃推门进来,他也只是掀了一下眼皮,目光落在她脸上的面具上,透出几分嘲讽:“兄长?倒是不知姑娘是百里家的哪位妹妹。”
虞芳铃合上身后屋门,走到床畔,冲他福了福身:“七公子,我不是百里山庄的人,我叫小虞,曾受过百里山庄的恩惠,又阴差阳错加入了花神教,这次见七公子受难,不忍七公子折损于教主手中,这才背着教主将公子偷偷救了出来。”
虞芳铃的这番话早已在腹中打了好几遍草稿,说出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百里朝华见过楚瑶兮,识得楚瑶兮的声音,还好她是演员,以前也学过配音,能改变自己的声音。她选了个略显沙哑的声音,这一路上为了避免露馅,她一直用的都是这个声音。
百里朝华紧紧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的面上覆着一张银色面具,唯独双眼露出,这双眼睛他记得。
那日明月之下,她抱着他,手中握着一把刀,眼底映着血色,一刀劈出山崩地裂的气势。
她踏着尸山血海,将他从无间地狱里拽回人间。
他想,他死也不会忘记那个决然的眼神。
“既非魔教中人,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百里朝华的目光始终锁着她的眼睛,不错过她眼底的一丝情绪。
那双眼睛与楚瑶兮的眼睛极为相似,区别是,楚瑶兮的眼神是冷的,而这双眼睛如同盛着日光,是暖的,也是温柔的。
虞芳铃抬手抚了抚面颊上的面具,垂下眼睑,眼底是恰到好处的黯然,就连声音也不自觉带上了几分自卑:“实不相瞒,小虞幼时曾遭遇一场火灾,脸上留下了难以祛除的伤疤,未免惊了他人,这才以面具遮掩。”
百里朝华一怔。
她这个说辞倒也说得过去,她的声音沙哑低沉,不似正常人的声线,更像是被火灼过后,留下的后遗症。
“是我唐突了,小虞姑娘不要介意。”百里朝华顿了一顿,敛起满脸的疑色,“世人肤浅,眼中只看得到皮囊,小虞姑娘不必耿耿于怀。”
虞芳铃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朝华终究是朝华,冷漠的外表下藏着温柔,哪怕是遭遇大难,也还记得去安慰别人。如若她不是虞芳铃,而是真的“小虞姑娘”,这三言两语恐怕要偷走一颗芳心。
虞芳铃微微一笑:“多谢七公子安慰,七公子还是叫我小虞吧,为了行事方便,在外面我们以兄妹相称。”
百里朝华颔首,眼底的戒备褪去三分,沉默片刻,忽然道:“小虞的身手不似普通人,怎么从未在江湖上听说过?”
虞芳铃一惊,摸不清百里朝华是何时见过她出手,好在她之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不慌不忙地回道:“小虞从前跟随右护法大人左右,侍候她的起居住行,倒是不曾踏足过江湖,这身武功也是右护法手把手所教。”
虞芳铃用的楚瑶兮的身体,功法招式自然都是楚瑶兮的,百里朝华见过她出手,肯定认得出来。她是楚瑶兮的侍从,武功是楚瑶兮亲手所教,功法和招式一脉相承,也在情理之中。
百里朝华果然没有再追问下去。
“七公子刚醒来,还没吃饭,我去给七公子准备点饭菜。”虞芳铃想起百里朝华还在挨着饿,连忙站起身来,去了一趟厨房。
百里朝华四肢不能动,靠坐在床头,身后垫着一个软垫,虞芳铃端着碗,坐在床畔,一口一口喂着他吃饭。
百里朝华虽然成了废人,情绪还算稳定,虞芳铃一直防着他崩溃,怕他不吃不喝,现下见他肯乖乖吃饭,放心许多。
她选的饭菜都是百里朝华爱吃的,她在百里山庄待过一段时日,基本上摸清了百里朝华的喜好,比如他不吃蒜,菜里沾了一点蒜都吃不得。
接下来的几日,百里朝华的情绪还算稳定,不管是吃饭还是喝药,都是出乎意料地配合,就连老大夫也有些意外。
他见过不少江湖人,医治过很多病例,他们把武功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一旦得知自己成了个废人,多半都会寻死觅活。
虞芳铃大抵能猜得出来百里朝华如此平静的缘由。
他的心里憋着一股火,名为仇恨的火。仇恨的火焰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要活着,活下来,才有血洗花神教的希望。
百里朝华从来都是不会轻易服输的性子。
虞芳铃大方,给百里朝华的药用的都是最好的,他身上的伤口恢复得很快,除了会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疤,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大的后遗症。他四肢的伤口也已经长出新肉,虽然暂时不能下地行走,但一切都朝着良好的方向发展。
虞芳铃给他买的轮椅很快派上用场,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推着他出去晒晒太阳。
百里朝华很配合她,该晒太阳的时候,也不会拒绝,虞芳铃在他的身上几乎接收不到任何的负面情绪,这让虞芳铃高兴不已。
这才是百里朝华,一个配得上“江湖第一高手”称号的剑客。
这日用过晚膳,百里朝华突发奇想,想吹吹夜风,看看明月。这还是百里朝华第一次向虞芳铃主动提出要求,虞芳铃当然不会拒绝。
她拿出轮椅,推着百里朝华出了医馆,走到河边。
“我观察过了,这里赏月最佳。”虞芳铃将轮椅停在河畔,绕到百里朝华的身前,蹲在他面前,仰头看他。
百里朝华点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虞芳铃摇头:“不辛苦,七公子只需记得,我是在报恩,为七公子做这些是理所应当的。”
唯有如此,才能降低她即将从他身上骗走剑谱的负罪感。
“小虞,以前我们见过吗?”百里朝华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虞芳铃一怔,矢口否认:“小虞受过百里山庄的恩惠,却是不曾见过七公子。”
百里朝华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有些失神:“可我总觉得你有些熟悉……”
“世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七公子觉得熟悉,不是很奇怪。小虞虽然脸长得丑,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百里朝华愣了一瞬,继而唇角扬起,露出浅淡的一丝笑意。月色映在他的眼底,透出难以言喻的温柔。
这还是他逃出花神教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虞芳铃说错了,世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这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放在不同的脸上,却是能组合出不同的风情。
比如百里朝华,他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偏偏这张脸和虞芳铃以往见过的脸都不一样。
他的长相就像是照着虞芳铃的喜好,悉心描绘出来的,每一分动人的风情都是恰到好处,就连方才那抹一闪而逝的笑意,也恰到好处得好看到虞芳铃的心坎里去了。
虞芳铃呆呆地望着百里朝华。
真的难以相信,她不久前才遇见过十六岁的他,转眼间二十岁的他就坐在她的眼前,同样对她露出笑容。
他的笑容很浅很淡,稍不注意,就会错过。
若说唯一的区别,就是十六岁的他对着她笑的时候,笑容里尽是春风得意和少年意气,不掺杂丝毫杂质,而二十岁的他,那一丝浅淡的笑容里,藏着若有若无的苦涩。
这大概是每一位成名的剑客都必须经历的成长。
“七公子,你可想好伤势痊愈后的去处?”虞芳铃忽然问道。
她相信百里朝华的命运轨迹不会改变,他是江湖第一剑客,这就是他的命运,只是她不知道这个契机在哪里,所以她才问百里朝华。
命运是很神奇的,无论他走到哪里,命运都会引着他走向自己的归宿。
百里朝华认真地想了想,回道:“我想回百里山庄一趟。”
“好,那我陪你回百里山庄。”虞芳铃颔首。
就算百里山庄如今已经成了一堆废墟,那里毕竟是百里朝华的家,百里朝华想回百里山庄,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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