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顾念没有碰上杀人放火,倒是碰上了个小绑架犯。
那是蛇出现的第二天晚上,白天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程建民夫妇都没有回家,村里一大早就热闹的很,天放晴了,窝在家里很久的老弱妇孺,在村长的带领下在村口迎接着什么。
孩子们高兴的蹦蹦跳跳,就连隔壁那不合群的小狗崽子,都早早的去了村口,站在人群外,眼神阴森森的看着前方。
到了半上午的时候,远远的,一个孩子打头冲出去,口中用这边方言喊着“阿爹”。
“阿爹!是阿爹回来了!阿娘,快看,是阿爹回来了!”
“我儿子,我儿子回来了,慧英,你看看,我怎么瞧着我儿子瘦了许多,是不是我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了?”
“巧大娘,您看您说的,开山队是去挖山搬石头的,都半个多月了,能不瘦吗。”
顾念在后面听着,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村里的开山队挖山回来了,家里的顶梁柱们回来,难怪全村都出动了,高兴的跟过年似的。
一起回来的,还有隔壁狗崽子的娘。
全队里,就她这么一个女性。
只是大家都落的跟难民似的,连脸都不怎么看得清了,乍一看根本分不清队伍中谁是男谁是女,也不知道那群老太太都是怎么分辨出来哪个是自己儿子,哪个是自己孙子的。
狗崽子他娘回来,狗崽子面上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脸依旧臭的跟谁欠他八百万似的,要不是眼睛亮了许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迎接仇人。
程家小傻子看谁家都有爹妈,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家爹妈不在,顿时不干了,嚷嚷着要爹要妈。
周围大人没几个有同情心的,还有一个刚回来的壮年汉子用脏兮兮的手指在小傻子白胖胖的脸上抹了一下,留下两道黑印子。
“你爹妈要生弟弟妹妹,不要聪子了。”
小傻子一听,哭闹的更起劲儿了,倒在地上翻来翻去,嚎的人耳朵疼:“不,我不要弟弟妹妹,我要爹妈,我要爹妈,不要弟弟妹妹,呜哇哇!”
“长山,你怎么还欺负一个小孩子,赶紧回家扶着你妈,咱回家去!”
长山叔嘿嘿一乐,上去就扶着巧大娘:“妈诶,我出去这段时间,可想死你了!”
重民大爷敲了下儿子的头:“都是做爷爷的人了,还没个正经。”
“诶,是是是……诶?”长山叔忽然反应过来,“阿爹你说啥?”
文林正窝在自家媳妇儿身边,悄咪咪的趁着别人不注意,摸摸媳妇儿的手:“慧英,这段时间我不在家里,辛苦你照顾我娘和爷奶了。”
慧英眼眶一红,连忙抹掉眼角的湿意:“你说的什么话,这都是我这个做儿媳和孙媳应该做的事情,你和爹才辛苦,有没有受伤?”
“没没没……我身体强壮着……”文山挠头,正说着,耳边听到阿爷说的话,愣了愣,呆呆的看着媳妇儿,顿时瞪大眼睛,声音颤抖,“媳……媳妇儿?”
慧英脸颊一红,小声说:“估摸着两个多月了,上次我那个没来,但不敢确定,所以没说。”
“我要做爹了?”文山顿时惊喜交加,“哈哈哈哈,我要做爹了,我终于也要做爹了,哈哈哈哈!”
“文山恭喜啊,媳妇怀孕了,你也要做爹了。”
“嘿嘿嘿,哈哈哈,同喜同喜!”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从顾念身边经过,每个经过她的人,都要侧目看她一回。
“这是谁家亲戚?”
“不知道……”
“听说是个流浪儿,这两天一直在村子里,也是可怜。”
“自己都吃不饱了,有什么可怜的……”
“回去回去,妈给你们包了肉饺子,肉馅足足的。”
“真的啊,还是妈对我们最好!”
……
顾念舔舔嘴唇,她也想吃肉饺子了。
人群散去,只留下顾念四人。
顾念和小傻子离得远,小傻子见没人理自己,似是没趣,自顾自爬起来,巴巴的跟在那户说要吃饺子的人家后面,怎么赶都赶不走。
顾念看了热闹,见人群散了,便也离开此地,不然看到那狗崽子,她就想起昔日‘仇恨’,忍不住牙根痒痒。
“巢巢,妈回来了,给妈抱抱,这段时间妈想死你了。”
何寡妇蹲下来,抱住脑袋歪着不知道在看什么的儿子。
狗崽子,也就是巢巢闻声,转过头,抿唇一声不吭,只是落在两侧的手,轻轻的放在了妈妈腰间的衣服上。
无论是开山回来的母亲,还是一声不吭的孩子,都瘦的让人心酸。
母子俩回到家,何寡妇把大门关上,这才把藏的严实的一块包着的手帕拿出来,手帕解开,上面放了十几个硬币,压低着的声音略显激动:
“巢巢看,咱们有钱了,妈妈赚了好多钱,明天就能给巢巢买肉吃。”
其实也没有几个钱。
现在市面上使用的货币是银元、铜元和铜币。
由于发行的银元大小不同,一个银元可以兑换一千到一千三百个铜钱。
一个铜元可以兑换八个铜钱。
手帕里包着的硬币,没有一个是银元,就连铜元,都不到五个,其余都是铜币。
巢巢定定的看着妈妈,不点头,也不摇头。
何寡妇看着这样的儿子,忽然眼眶一红,拳头捏紧,硬币搁的掌心疼。她勉强笑笑,伸手想要摸摸儿子的脸,可儿子却后退一步,仍旧没有任何表情。
之前在外面,可能是母子分离太久,巢巢想妈妈了,才会让她抱了那么一会儿。
现在反应过来,却是不让碰了。
何寡妇连忙收回手:“对不起,巢巢,妈妈忘记了,妈妈这就给你去做饭,这就去。”
说着,冲进厨房,双手撑在灶台上,眼泪珠子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何寡妇不是这里人,前几年战争还没平息下来,她挺着一个大肚子混在难民群众一路向南逃,路上在好心人的帮忙下,生下了孩子,因为某些原因,取名‘巢巢’。
何寡妇长的漂亮,这一路上,她怕孩子被抢走当口粮,又怕自己被流氓看上给祸害了,担惊受怕之下,还要找粮食喂饱自己和孩子,每天累的闭上眼睛就怕再也睁不开,便没顾得上孩子,也没跟孩子怎么交流过,让孩子在她背后背了三年。
直到逃亡到安河村,在老村长的帮忙下在这里安家。
这里很安宁,老村长看她们孤儿寡母可怜,在村民们不善的目光中,将这间早年逃亡出去,主人家早已杳无音讯的房子暂时给了她住。
不要租金,但这房子算是村里的资产,何寡妇不能卖掉,日后若是主人家回来,想要要回房子,何寡妇也必须归还主人家。
何寡妇很感激老村长,逃难两三年的她,当时就想有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当她东奔西跑的讨好了村里几个长老和村长老婆,终于觉得在村里站稳脚的那天晚上,她咬牙在街上买了二两猪肉,跑回家准备给孩子做个白菜猪肉馅的玉米饼子庆祝。
然而,任她怎么喊,孩子都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只有将食物递到孩子面前,孩子才会跟个木偶似的张嘴,机械的吃下去,被噎到小脸涨红,都一声不吭。
那一刻,仿若晴天霹雳。
在逃难的那两三年中,何寡妇不是没有感觉到不对劲儿过,只是当时她的全副心思都在怎么活命上,每天提心吊胆怕在哪个晚上被拉走当成人.肉吃,一天的睡觉时间还不到四个小时。
加上长时间处于饥饿吃不饱的状态,脑子也昏昏沉沉的。
因此一开始孩子哭的时候,她还会紧张的捂住孩子的嘴巴,又是严厉又是哀求,让孩子安静一点,千万别引起别人的注意。
一来二去,渐渐的,孩子越来越安静,有时候趴在她的背上,一连好几天,都可能一动不动。
当时她没多想,疲惫之中,只觉得孩子甚是乖巧懂事,知道妈妈的辛苦。
几十万到几百万的难民中,何寡妇能护着自己和孩子走到安河村,已经是奇迹,再奢求别的也不现实。
可怎么也没想到,她拿命保护着的儿子,竟然变成了木偶,除了偶尔会眨一下眼睛,几乎没有任何人气。
甚至连走路都不会。
后来的四年时间,何寡妇带着儿子,让他慢慢学会爬行,蹒跚走路,直到如今,他会走了,却依旧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甚至渐渐转变成不让人触碰。
好几个夜里,看着这样的儿子,何寡妇都差点想要放弃,她实在是太累了。
可以说,如果不是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她现在的生活不会这么糟糕,甚至现在还可能是个在女子学校教书的女先生。
衣食无忧,家人在旁。
可是,看着那张肖似自己,又肖似那个男人的脸,她就狠不下心来。
于是每每想到自己曾经好几次有过抛弃孩子的年头,就觉得那样的自己好可怕,可怕到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可是,背井离乡的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在外面讨生活,若是能看到希望还好。
可在巢巢身上,何寡妇看不到希望。
正是因此,她才感觉那么疲惫。
巢巢站在厨房外,冷漠的看着妈妈压抑的痛哭着,放在两侧的小手,轻轻动了下。
如果不是生活如此贫穷,能够有足够的时间陪伴孩子,或许何寡妇便能发现,在努力想要回应的,不仅仅只有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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