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狐心玲珑

小说:情兽 作者:温昶
    教书先生摸了摸狐狸的脑袋。狐狸没有躲。

    这半月来狐狸睡在他胸口,和他亲近许多。

    第一次救它,是无心的。第二次救它,是有心的。

    既然救了,就是他的狐狸了。

    不管是小灰狐还是小白狐,也无论它廉价或者昂贵,总之,是他的狐狸。

    教书先生把它抱起来,熄灯睡觉。

    他如常进入梦里。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梨胭没有趴在他身上。

    她隔了一尺,双手垂坐,是他昨日所教。

    “是这样吗?”

    “是。”

    “难受。”她站起来,伸了伸腿,“你们人真奇怪,怎么坐要规定,怎么站要规定,怎么吃要规定,为什么要规定这些?”

    “秩序井然。”

    “然后呢?”

    “国稳民顺。”

    “不懂。”梨胭道,“人真奇怪。”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提到“人”,把自己排除在外。

    “你不是吗?”教书先生问。

    “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

    梨胭顿了顿:“不知道。”又默了两息,“反正我不是人。”

    她忘得彻底。

    教书先生没有问下去。一个人失去记忆,忘记了自己是人,是很可怜的事。

    这个梦虽然奇异,但他不信鬼神。

    “今天学什么?”

    “诗。”

    “诗是什么?”

    “言志抒情。”

    “不能直接说吗?”

    “可以。”

    “那为什么要说诗?”

    “学了就明白了。”

    “好。”

    教书先生念了一晚上诗,梨胭过耳不忘,知一反三,学得极快。

    天快亮的时候,梨胭说:“我好像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说诗了。”

    “为什么?”

    “因为你们这也要规定,那也要规定,这不许,那不许。既然行为都规定得死死的,话又怎么会让人随便说呢?既然不许直接说话,那就只能说诗了。”

    教书先生嘴角勾起来。

    梨胭叹了一口气:“那些不会说诗的人,好可怜啊。”

    孺子可教,稚子大才。

    下一瞬间,一切虚无。

    教书先生睁开眼,狐狸枕着他的手,蜷成一个圆。

    狐狸的毛不再灰扑扑,在阳光下皎白无瑕。它的耳朵尖透着微微粉色,毛发蓬松柔软,整只狐狸变得精致可人。

    不过洗个澡,狐狸变了一只狐狸。

    教书先生摸了摸它。

    睡梦中的狐狸蹭了蹭他的手。

    今日又到了赶集的日子,教书先生给狐狸留了肉,出门。

    他刚一打开篱笆门,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射到他肩上,稳稳趴了下来。

    教书先生瞧了它一眼:“你留下来。”

    狐狸“啊呜”一声,扒得更紧。

    “听话。”

    狐狸偏头看他。

    教书先生捏了捏它粉白的耳朵,说:“你留下来,呆在屋里,不要乱跑。”

    狐狸一跃,从他肩上跃到篱笆墙上,坐着瞧他。

    教书先生笑了笑:“给你带鸡。”

    教书先生去县城第一件事,是寄了一封信。

    小酒馆他常去,和老板相熟。苏老板近日要去弥城进稀罕货,教书先生附资一两,请他捎一封信去弥城。

    一两银子一封信,没人会拒绝这样的买卖。苏老板笑呵呵收下了。

    “不知先生尊讳?”

    “棠篱。”

    棠篱离开后,一旁的老板娘悄声道:“这不是七仙镇的教书先生吗?”

    苏老板拨着算盘,“是他。”

    “李嫂说他无名无姓,是上一个教书先生救的,不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吗?”

    “怎么,你还不许别人取一个啊?”

    棠篱寄完信后,如常买了几本书,又买了一只杀好的鸡,他没有再回小酒馆坐坐,直接打道回府。

    他过了七仙镇的桥,又穿过一片竹林,渐渐远离村落,人烟渐少。

    突然,一棵大树动了动,树叶簌簌作响,一道白光朝他飞扑而来。

    棠篱还未看清,白色的一团已经落在他肩上,清亮地“啊呜”一声。

    这里距教书先生的院子,还有半公里的路程。

    教书先生打开背篓,“进去。”

    狐狸偏头瞧了瞧他。

    教书先生面色冷凝。

    狐狸跳进背篓,仰头,盖子毫不留情盖下,挡住了它的眼睛。

    “呜?”

    “别出声。”

    不过三息,旁边一户人家窜出三个孩子——

    “我刚听到狐狸的叫声了!”

    “我也是!”

    “在后边儿!”

    三个人看到棠篱,兴奋之色戛然而止。三个孩子拱手作揖:“先生好。”

    棠篱点点头。

    “先生慢走。”转身跑得无影无踪。

    山村僻野,淳朴是真,冥顽也是真。狐狸性狡,不为人喜。他救的这一只,白毛异瞳,更易被编为不祥。

    他现在只是一个教书先生,能力有限,若白狐暴露,他要救它,如以卵击石。

    狐狸在背篓里待了一路,直到进了院子,棠篱才把它放出来。

    狐狸一出来就两下跃上横梁,背对着他,朝上嗷呜了两声。

    气急败坏。

    棠篱没有理它,坐下来看书。

    狐狸气鼓鼓,朝着屋顶不停地嗷呜,声音又亮又长,仿佛又生气又委屈。

    棠篱无动于衷。

    “啊呜。”

    “啊呜~”

    “啊呜——”

    狐狸也是倔脾气,一声比一声大。

    一人一狐对峙了一刻钟。

    狐狸跳下来,坐到书案上:“啊呜——啊呜——啊呜——”

    教书先生忍不住一笑,看着它:“你是狐狸,不是狼,学什么狼叫?”

    “啊呜——”狐狸的声音低下去,长长软软,有些伤心。

    棠篱道:“不能出门。”

    狐狸偏头看他。

    棠篱哑然失笑。还真把它当成会听人话的狐仙了不成。

    他摸摸它。

    狐狸跳进他怀里。白白的一团,像一块毯子。

    第二日,教书先生要去上课。

    狐狸趴在他肩上,要一起出门。棠篱不许,狐狸一动不动。

    看来昨日所讲,狐狸并没有明白。

    棠篱带着狐狸回到内室,将它拨到床上,拿了一柄戒尺,立在床前。

    狐狸偏头看他。

    “我走了。”棠篱后退两步。

    狐狸眨眨眼,跟着往前走了两步。

    下一秒——

    “啊呜——”狐狸一声哀吟,它的爪子快速收回去。棠篱面色平静。

    “我走了。”他后退两步。

    狐狸反射性又往前。

    戒尺毫不犹豫打下去,打在它伸出来的左爪上,狐狸痛得一缩,呜一声。

    棠篱垂着眼,“我走了。”

    狐狸一跃,径直跃到他肩上,扒住他。

    棠篱举起戒尺,朝肩上一拍,狐狸痛怕了,反射性一跳,戒尺“啪”一声打在肩上。

    教书先生一抖。

    狐狸盯着他。

    棠篱面色不改,只是道:“我走了。”

    狐狸的爪子动了动,没有伸出来。

    棠篱后退两步。

    狐狸偏头,没有动作。

    棠篱又退了两步。

    狐狸赶紧站起来,走了两步——

    “啪!”

    “啊呜——”

    一人一狐来来回回多次,狐狸的爪子不知道被打了多少下,教书先生心如磐石。

    “我走了。”

    狐狸趴在床边,耷拉着脑袋,爪子被它藏在胸前。

    棠篱退了两步。

    狐狸瞧他一眼。

    又退两步。

    狐狸瞧也不瞧。

    他退到门边。

    狐狸看着他。

    他出了院子。

    狐狸坐在窗台上,远远看着他。

    棠篱关上院子门,走了一截,随后返回来,隔着篱笆墙看了看。

    狐狸坐在窗边,没有出门。

    他心稍稳,往学堂去了。

    教了书,回答了学生一些请教,他步履匆匆,返家。

    “小狐狸。”他叫道。

    等了三息,没有狐狸出来。

    他朝内室走去,“小狐狸。”

    一眼望去,书案、矮几、炭盆、衣柜、床,没有狐狸。

    棠篱一顿。

    是了,它是一只聪慧的狐狸,气性大,被人打了半天,大概以为他要丢下它。

    应该将它锁起来的。

    多事之秋,不该侥幸。

    他慢慢在书案旁坐下来,习惯性拿起书看。

    不过片刻,他放下书,起身,拿了背篓,出门。

    从下午到晚上,棠篱走遍了附近树林,销毁了三个捕兽陷阱,但是没有找到白狐。

    夜色已深,油灯耗尽,棠篱回到院子。

    他打开内室门,环顾一周,还是没有。

    正当他关门时,一声“呜”响起。

    棠篱抬头一看,狐狸从两根房梁的交界处偏出头来,横着脑袋看他。

    一人一狐都面无表情。

    狐狸舔了舔爪子。好像胜利的人在炫耀。

    棠篱心下一松,叹口气:“下来。”

    狐狸纵身一跃,落在他肩上,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甩一甩。

    啧,一只小心眼的狐狸。

    简单吃了饭,棠篱如常看书,狐狸窝在他大腿上,如常安静。

    几声咳嗽响起。

    狐狸的耳朵立起来,它仰头看他。

    棠篱又咳嗽几声,感觉到胸口疼。

    他将狐狸抱到桌上,拣了几副草药,烧火煮药汤。

    他煎的是驱寒除湿的。

    四五个月前上一任教书先生在南云河边捡到他,书生请了镇上的巫医瞧病。

    老人帮他处理了皮外伤,又抓了祛风寒的药。

    三天后,他醒过来。

    巫医说他身体虚弱,寒气入骨,非一朝一夕可以根除,平日要额外注意保暖,又给了他几味药材,让他一咳嗽就煎来吃。

    起初一个月,他几乎每天咳嗽,咳得厉害的时候,双脚虚软,站不住,得靠着墙咳。更厉害的时候,他会咳晕过去,也不知道会在地上躺多久,然后缓慢转醒。

    冬日天冷,他是一日一日熬过来的。

    两月之后,他渐渐好转,在某一天,人突然就不咳了。

    虽不咳,但他平日里极其注意,修身养性,宁热勿寒。

    这次为了找小狐狸,一时情急,受了凉。

    小狐狸跟着他坐到炉火旁边,把雪白的爪子搭在他膝盖上,淡蓝色的眼睛瞅着他,恹恹的,像是担心。

    “无妨,老毛病而已——”话未说完,他剧烈咳嗽起来,小狐狸被吓得爪子一缩。

    他咳完,有条不紊的滤药、去渣、盛碗、扑火,一柱香后,他一饮而尽。

    棠篱抱起狐狸,上床睡觉。

    狐狸枕着他的手臂,安安静静的。

    这一晚,棠篱没有梦到梨胭。

    第二日一早,教书先生被舔醒。

    有温热潮湿的东西一下一下舔着他的手背。

    棠篱反手一摸,摸到一个圆润柔软的脑袋。他睁眼。狐狸把脑袋凑到他手心里,不动了。过了半晌,又一下子直起身,跃下床,跑不见了。

    棠篱起来,多添了一件衣物,又烧了火,出门采药。

    一打开门,狐狸坐在门口,朝他呜一声。

    它的身前,乱七八糟堆着草药。

    棠篱微愣。这些草药,都是他昨日煎的那些。

    一只小狐狸,竟然把草药记住了。

    不仅记住了,还采了回来。

    奇哉。

    他蹲下,摸了摸它,道:“世上若真有神魔鬼怪,你一定是最早修炼成人那只。”

    狐狸舔了舔他的手。

    棠篱把草药整理铺平,晒在窗下,匆匆吃了饭和药,上学堂去了。

    狐狸在他走后,绕着屋子转了两圈,东看西看,每个地方都踩了两脚。

    随后,它跃上窗台,欲跳出去。爪子伸到半空,又缩了缩。

    狐狸在窗边坐了半晌,尾巴一甩,跳回床上,在枕上团了团,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的耳朵动了动,白狐一下子坐起来,脖子长伸,偏头直直看着屋外。

    在屋外的人目光看过来的前一秒,它纵身一跃,跳上房梁,压低身体——一种备战姿势。

    屋外两个男人,背着弓,别着刀,从院子外经过。

    一个说:“就是在这附近不见的。”

    另一个说:“他妈的你是走火入魔了吗,这都半个多月了,尸体都烂作一堆了!天天找找找!一只破狐狸,有什么好找的!”

    前者说:“我敢肯定那天我看到它了!蓝眼睛的狐狸,不可能有第二只!”

    后者说:“一会儿说是灰色毛,一会儿说是白色毛,我看你是想出幻觉了!”

    前者说:“别管真的假的,万一呢!蓝眼睛的狐狸啊,捉到咱们就发大财了!”

    后者说:“行行行,找找找!”

    狐狸的眼睛放出凶光,它低低喘息,是兽类的威胁声。

    两个猎户在院子周围找了一圈,重新经过院子的时候,个头高些的那个朝院子里看了看。

    院子里野花野草葱郁,内门紧闭,什么都没有。

    越是什么都没有,人越是疑心藏着什么。

    个头高些的男人道:“这教书先生早出晚归,整日不在家,你说这狐狸受着伤,会不会偷偷藏在院子里养伤啊?”

    话一出口,更是想到更多合理的理由:“它受着重伤,要是还在树林里乱窜,要不饿死,要不被其他野兽咬死,不可能活这么久!偷偷在人的院子里做窝,又安全,又能偷东西吃,养伤再好不过了!”

    二人对视一眼,越想越觉得可能。

    “进去瞧一眼?”

    “可这教书先生——”

    “我们速速进去,快速翻找一番,有就赶紧捕走,没有就当没来过。若是正好碰见他回来,就说有野猪跑出来!野猪要伤人,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还不得求着我们仔细看看?”

    “妙极!”

    两人四下张望一番。教书先生的院子偏僻幽静,后靠荒山,前有竹海,人烟近无。两人提气一跃,进了院子。

    狐狸感觉到陌生气息进了院子,龇牙低吼,从房梁缺口处,看到曾经抓它的猎户。它死死盯着他们,爪子伸了出来。

    猎户在外院翻找,从门口,一寸一寸逼进内室。他们不仅粗暴地横扫花地,更用棍子四处敲敲打打,嘴里发出狐狸讨厌的嘘声。

    过了一刻,院子被他们翻扫完,高个儿道:“算了算了,快走吧!”

    “哎,他妈的!难道长翅膀飞走了不成?!”

    就在他们转身的时候,屋里传来一声响动。

    两人身形一顿。

    二人对视一眼,轻手轻脚立住了。

    狐狸见他们不走,龇牙哈气,刨了一下桩子。

    两个人听得真真切切。

    屋里有东西。

    矮个子转身就往里走,高个子抓住他,皱了皱眉,悄声道:“那是内室。”

    矮个子压低声音不耐烦道:“都进来了,还分什么内室外室!”

    “你觉得一只野生狐狸会躲在人睡觉的地方吗?”

    “说不定是它看到了我们,情急之下躲进去了呢?别墨迹,进去看一眼而已,咱们不偷不抢,怕什么!”

    两个人迅速走到内室门前,推了推,门锁着。

    矮个子往旁边一看,窗户开着,示意一下,两个人移到窗边。

    室内一览无余。

    高个子随意扫了扫,道:“说不定是耗子呢!”

    矮个子皱眉看了看,心情极差。原本以为会有进展,结果一无所获。晦气!

    狐狸盯着窗边两颗讨厌的脑袋,目光冰冷,无声龇牙。

    它的脚步声悄无声息,几息间就到了男人头顶上方。

    狐狸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两个男人脖子上凸起的青筋。青筋跳动着,汩汩的鲜血在里面流动,它甚至能听到它们流动的声音。

    只要它速度够快,左边一爪,右边一爪,再狠狠咬上两口,在他们拔出刀之前,它一定能咬死他们。

    咬死他们!

    狐狸全身的肌肉紧绷起来,尾巴炸起,目光如剑,做了一个俯冲的姿势。

    人在极度危险下有可怕的直觉,矮个子感觉到什么,脖子动了动,转向了狐狸所在。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一声厉喝:“你们干什么!”

    两个男人一抖,快速朝门口看去。

    白光一闪,狐狸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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