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人一狐如在七仙镇院子一般, 如常起来, 如常饮食,如常一人读书写字一狐伴之身边。
半日闲散,时光仿佛静止。
午饭后,一人一狐在庭院中晒太阳,小狐狸晒得浑身懒洋洋,脑袋吊在半空, 渐渐往地上滑。
棠篱也晒得迷瞪, 只松松握着它的爪子, 没有在意。
正当小狐狸“呲溜”一下要栽地上时, 一只手将它接住了。
小狐狸一愣。
棠篱也一愣。
晏蔺抱着狐狸, 摸了两把, 笑道“你们两个,倒是自在。”
小狐狸蹿回棠篱怀里,脑袋埋上, 拱了拱。棠篱站起来,手有一下没一下摸着狐狸, “让王爷见笑。”
仆人上前撤掉躺椅,换上桌凳, 又上了点心茶饮, 退至一丈外,静静列作一排背景。
二人喝茶聊天。
“先生的画, 三弟十分喜欢, 被其挂在书房, 日日品鉴。楚都个中高手,见画亦惊为天人,纷纷欲求先生墨宝藏之,连中书省张大人也不禁问了先生名字。”
“乡野之人,作画不拘形式,粗鄙原始,乍一看唬人,却禁不得推敲。大人们瞧个稀奇罢了,在下当不得盛赞。”
“先生莫要谦虚。”
棠篱垂眼,“王爷今日前来,可是要问第三事”
晏蔺一笑,喝了一口茶,“先生要猜猜吗”
棠篱摸着狐狸,声音平淡“是大着胆子猜,还是随意猜猜”
“请先生大着胆子猜。”
棠篱用手指沾了茶,“棠篱得罪。”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有些苍白。手指划动,写出的字也骨节分明,筋骨铮铮,和他苍白柔弱的手不甚相配。
桌子上显出一个字天。
不过几秒,茶水干涸,天字消失。
二人四目相对,晏蔺面无表情。他道“棠篱,你好大的胆子。”
“在下一介莽夫,不知分寸,请王爷恕罪。”
“本王醉心山野,无意朝堂纷争,外界亦知本王性格淡泊散逸,不喜拘束,先生何以如此看本王”
“人之常情。”
晏蔺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谋朝篡位怎么算人之常情如此大逆不道的事竟是常情
“王爷身份尊贵,胸有乾坤,本可大展抱负,名垂青史,却因嫡庶之别,囿于一隅。布衣才子,尚有龙门一跃,王爷一身傲才,却注定以风流王爷之名百世流传,试问天下何人不为之叹息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此,何难不是人之常情”
晏蔺心中一叹这口才,这心思,这胆子他本没有谋逆之心,被他如此一讲,也生出些蠢动的心思来。他道“先生可知当朝太子”
棠篱面色不变“知之甚少。”他从七仙镇醒来,靠着酒馆各色人士的闲聊获得各路消息,他只知道太子半年前身染怪疾,难以离床,皇帝遍寻天下名医,然至今无医可药。
晏蔺道“皇兄乃难得的帝王之才。”即便他和晏沉只寥寥数面,但晏沉为太子时的所作所为,也令晏蔺叹服,晏蔺心甘情愿叫他“皇兄”。
“棠篱大可能猜。”
“如何”
“太子怪疾半年,皇上不废储,群臣无上谏,国之根本,君臣俱默,足以见太子之能。”
“是。”晏蔺叹气,“太子之能,我和晏风望尘莫及。”
“然”棠篱顿了顿,“储君事关沇国未来,不可儿戏,半年已是极限。太子不醒,废储近在眼前。”
“你觉得他会醒吗”晏沉若醒,他不想争;若不醒,晏风为帝,还不如他去当。
“这是王爷问我的第三件事吗”
晏蔺失笑,“非也,和先生讨论耳。”
棠篱却不再说,而是道“然此问棠篱却不能告知王爷。”
老狐狸。晏蔺面上笑容不变。
棠篱看着他道“王爷若问此问,十万太少。”
奸商。晏蔺笑意盈盈“先生能知未来”
“未来都是现在的一切创造的。知道现在,就知道未来。”
“那现在是什么”
“皇帝欲立三皇子为储,然三皇子性格刚正不阿,宁折不屈,虽勇直但一身戾气,手段狠辣,脾气火爆,缺少迂回,不懂朝堂,文武百官,俱怵之。”他看向晏蔺,“王爷心中,不服。”
晏蔺哈哈大笑。
等他笑够,他闲闲散散,眼睛望着远处圆荷,“可惜,皇兄什么时候醒来,本王没那么想知道。”
出乎意料。
棠篱目光未变,依旧看着他。这是棠篱没想到的。第三问,他已经确定晏蔺会问有关太子的事。
若说晏蔺没有极尊之心,棠篱不信;若说他野心勃勃,他平时的所作所为又差了一点儿。
太子若真乃百年难遇之帝才,晏蔺争不过,当个闲散王爷,倒也说得过去。
如今太子势弱,人心浮动,乃他最好上位时机,这个时候他不问朝堂之事,那问什么
晏蔺见他惊讶,颇有些意得,“世上是有先生猜不到的事的。晏某原本确实想问皇兄之事,然走到中途,另一事魂牵梦绕,已成晏某心病,虽知可能先生也毫无办法,然本王鬼使神差,还是愿来一试。”
“王爷请讲。”
晏蔺对远处叫道“北山”
北山躬身上前,双腿跪下,双手递上一画轴。
晏蔺拿起,只打开两寸,复又合上,恼道“晏某画技粗陋,俗不可耐,本不该以浊笔污其仙姿,然世间唯晏某一人有幸窥见神颜,百般无奈,只能如此。”
棠篱摸狐狸的手一顿。
狐狸四仰八叉躺在他腿上,正被揉得昏昏欲睡,棠篱动作突然停下,她茫然睁眼,和棠篱沉沉目光对上,一抖,缩了缩爪子,有些莫名怎么生气啦
棠篱捏了捏她耳朵。梨胭动了动,不要他捏。
晏蔺把画递过来,嘱咐道“先生小心。晏某只此一幅。”他从未如此。
棠篱握住画轴,缓缓打开
小狐狸睁大眼睛,瞌睡全无
白衣仙子,翩翩随风,惊鸿回眸,月上绝色画上美人,正是梨胭。
晏蔺见棠篱神色平淡,既无惊艳之色,也无赞叹之意,心中羞赫,道“晏某浊笔,画不出此女子出尘之姿半分。先生莫以晏某之笔度其仙姿。”
棠篱将画合上,送还给晏蔺,“王爷的意思是”
“找到她。”
“找到之后呢”
晏蔺一顿,“敬为贵宾。”
“之后呢”
“以礼待之。”
“之后呢”
晏蔺顿住,“若她愿意”
“棠篱一介读书人,懂诗书,修字画,四书五经,父子君臣,王爷皆可问,至于男女之情,王爷还是另请高明。”
晏蔺苦恼道“她来无影去无踪,身份神秘,我已派人寻了两月,俱无所获。我知此事是难为先生,然晏某实无办法,先生心巧,或许从其行为与穿着能瞧出一二”
狐狸直勾勾看着晏蔺,好奇之色明显。
棠篱将她脑袋转过,揉了揉,又捏住她爪子,以示警告。他眼睛落在狐狸身上,道“不知王爷可知庄周梦蝶”
“知。”晏蔺问,“先生可有深意”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棠篱道,“生死物化,虚实莫幻,找得到,她便存在,找不到,她便不存在。”
“若我一定要找着她呢”
“你执,她就永远存在。”
晏蔺愣了半晌,复又笑道“先生清心寡欲,对男女之事也看得开。”
“红粉骷髅,何必执于一人。”
“古往今来多少可歌可泣的话本,皆来源于执一人。”晏蔺和狐狸的眼睛对上,“红尘繁华而寂寞,位列九尊如何,家财万贯如何,扬名立万又如何,孑然一身,身前身后都是寂寞。”
棠篱捂住了狐狸的眼睛。
“先生的狐狸,眼睛有灵。”
“王爷谬赞。”
晏蔺摩着画儿,半晌起身,嘴角自带三分笑,“先生还欠我一事。”
“自然。”
“来日再论。”
“王爷慢走。”
晏蔺走后,棠篱坐在原处,细细喝了一杯茶,不知在想什么。
梨胭对画儿好奇,一直拱着棠篱进房间去。棠篱没有办法,便从了她。
一进房间,梨胭问道“他画我干嘛庄周梦蝶又是什么故事他在找我吗我都说了不和他做朋友,怎么还找呀”
棠篱看着她。
梨胭见他不说话,只盯着她看,疑惑道“怎么了”
“我给你画一幅画罢。”
梨胭眼睛一亮“好”
两个时辰后,画成。
棠篱盯着画儿看,心道是了,这才是她。
梨胭过去一看,也甚是满意,“比晏蔺画得好看。”她把它卷起来,放在画筒中,“以后我们的院子建成了,这幅画要挂在书案前面,随时随地都能看到。”
“好。”
梨胭转念一想,她有画儿,棠篱却没有,不甚公平,她应该给棠篱也画一幅才对。
墨汁尚未干,宣纸亦未收起,梨胭笑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你坐好,我也帮你画一幅。”
棠篱一讶“你会作画”作画精细,梦中难教,他没有教过她。
“日日见你画,虽未学,还是能画。”
棠篱便坐下,“好。”
梨胭边画边讲“在江州城,为了寻你,我画过,在桂城也是。那时只能靠印象作画,画得不好,此刻你坐着,应该能好上许多。”
棠篱拿了一卷书,翻过一页,嘴角含笑,“你慢慢画,我不急。”
一人看书,一人作画,房间里便静下来。
翻书缝隙,他瞥去一眼,梨胭眉目专注,一脸肃色,看样子是极认真在画。然,她不会握笔,手指僵硬,手腕也木着,一动笔,身体跟着动,像是全身都在用力,认真之外,笨拙可爱倒多些。
棠篱一笑,收回目光,心中暖意融融。
一个时辰后。
棠篱原本就未报希望,见了画,哭笑不得,没想过会如此惨不忍睹。
然梨胭却满意点头“比上次好。”
棠篱无法想象上次是什么样子。
她把画卷起来,也放进画筒中,“这个也留着。”
棠篱由她去了。
偏梨胭画上瘾,觉得不够,把花瓶摆上桌“我再画一个这个。”
棠篱见她画得津津有味,画作却难以言表,袖子上亦全是墨汁,终于无奈叹道“我教你。”
“不要。”梨胭拒绝得干脆利落,“我画什么是什么,这是梨胭画的。别人一瞧你的画便知这是棠篱所画,自然我也要别人一瞧我的画便知这是梨胭画的。”
棠篱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便站在她身边,看她画画。
但刚刚才拒绝了的人转眼问道“这花纹如何画”
“这颜色怎么调”
“这线怎么拉”
她若问,棠篱便答;她不问,棠篱就看着变成“梨胭风格”。
最后成品出来,倒是有一种朴拙另类之美。
梨胭空前满意,将画儿收起,满足叹了口气。
然她袖口、胸前、裙边、面上、手上都沾上墨汁,深浅不一,浓淡不均,颇有些狼狈。
棠篱给她擦了一小处手,搓出红印,顿了顿,放弃,“我叫人打水进来洗一洗。”
“不用,我自己去洗。”
“去哪儿洗”
“逸王府有一处温泉,平日无人进,我去那儿洗。”
棠篱垂下眼。逸王府的温泉,是给逸王及其妃子用的。“温泉水脏,还是叫人打水罢。”
“哦。”梨胭不做它想,化作狐狸,乖乖呆去棠篱怀里。
棠篱叫人准备好沐浴用品,挥退所有下人,关上门。
梨胭化回人形,正欲脱衣服,棠篱赶紧按住她的手,“去后面脱。”
“你不帮我洗吗”
棠篱额上青筋跳了又跳,敲了她脑门一下,“男女大防,男女大防,今晚背三遍。”
“之前不都是你洗的吗”梨胭失落得很啊,原来化作人形,连澡也不给洗。
棠篱一句话不说,放下帘子,深吸一口气,“洗完穿好衣服出来。”顿了顿,“衣服在屏风边。”
“知道啦。”
梨胭褪掉衣物,对着镜子打量,实在不知道男女大防防的到底是什么。棠篱教的那些,都在保护她的这具身体,仿佛这皮肤被人摸了碰了就会留下可怕印记,她摸了摸自己的手,什么都不会留下呀墨汁那么黑,沾上了依旧能洗掉,被摸了亲了又会怎样呢
“还不下水”棠篱的声音在外响起。天气虽热,但此刻已是晚上,站久了依旧会着凉。
里面传来人下水的声音,还有一声舒服的喟叹。
棠篱垂眼,开始练字帖。
梨胭坐在桶里,花香阵阵,水汽氤氲,隔着帘子,隐隐能看到棠篱坐在书案前。
她趴在桶边,好奇道“你在干什么”
“写字。”
“写什么”
“无字碑帖。”
梨胭笑,声音带着热气,软绵绵的,“既然是无字碑,哪里有字写”
“无字碑名无字碑,实际上有字。”
“那为什么要叫无字碑”
棠篱笔画一滑,又写坏一个字,他声音平静,“手中有字,心中无字,万物归于虚无,一切无字,故曰无字碑。”
梨胭钻进水里,棠篱的声音变得叽叽咕咕奇奇怪怪,她一笑,蓦地从水里钻出,喘一口气,好玩儿。
“为什么要做到手中有字,心中无字,字有了便是有了,干嘛不要它”一问完她就钻进水里。
叽叽咕咕,咕噜咕噜棠篱的声音又变异了。
“哗啦”她破水而出,笑容亮如星辰。
“无聊的人类。创造了字,又不要它,要追求无字,无字真的存在吗”
叽叽咕咕,咕噜咕噜
棠篱听着里面哗啦、哗啦、哗啦的水声,心跟着一上一下,仿佛自己被人按着窒息一阵,呼吸一阵,手下的字,早已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他坐在案前,窗外月明星稀,有奇异的花香飘过来,勾人心弦。
无字存在与否不重要,他承认字的存在,亦不追求无字,他手中心中都有字,他要她不仅懂字,还要懂爱。
不,是要她先懂爱,再懂字。
哗啦声没有传来,棠篱眉头一皱,叫道“不能憋太久。”
静。
棠篱眉头皱紧。
“哗啦”梨胭再次破水而出,还伴随着咯咯笑声,像一个小孩找到一个新奇的玩具。
棠篱心落了回去。
里面声音传来,带着疑惑,“墨水还有。”
“用香胰搓一搓。”
一刻钟后,梨胭拉开帘子出来,长发如瀑,出水芙蓉,即便她穿得严严实实,眼角眉梢,俱是水做的风情。
湿漉漉的头发滴在地上,随着她湿漉漉的脚印一路蜿蜒进棠篱心里,一地滚烫。
她欢快地跑上床,倒进被窝,背对着他,“棠篱,擦毛毛”像想到什么,半抻起身体看他,“不会连毛毛也不准擦吧”
毛毛。棠篱一笑,“这不叫毛毛,是头发。”他拿起帕子,走过去将她的头发包起来。
梨胭原本打算他若连毛也不给擦,就化作狐狸咬他。好在棠篱没有拒绝,默默挤干水份,握住她的头发。
梨胭舒服的闭眼。只要棠篱挨着她,她就舒服。
雄厚的内力凝于掌心,以指为梳,他缓慢而轻柔地穿过她的发丝,温度宜人。一下,两下,三下
梳的人缠绵缱绻,满目温情,被梳的人一脸享受,乐在其中
片刻后,梨胭呼吸平稳,竟悄悄睡着了。
棠篱看着她,轻轻摩挲过她脸颊胭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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