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胭一下醒过来。
她神色平静, 呆躺了一会儿。这是第二遍梦。
棠篱还在昏睡。
她起身, 坐到床边, 手放上棠篱胸口。
伤口狰狞, 有淡淡血迹洇出来, 她轻轻抚摸两遍,手一按, 粉色的血迹渐渐变红,血色浓郁, 潮湿,腥气。
棠篱吃痛皱眉。
她垂下眼, 神色难辨。
半晌。
棠篱醒来。
二人四目相对。
“谁伤的”
“谢瞳。”
她握住他的手, 垂下脸,贴着他的手腕, 棠篱看不见她神色。
“她居然下这么重的手。”
凉凉的肌肤滑腻细嫩,贴上一会儿就和他手腕一个温度,棠篱摩挲了两下, 梨胭蹭了蹭。
两个人都没看到对方表情。
棠篱问“下一步想做什么”
梨胭道“不知道。”她声音如常, 微微上扬,好像很幸福的样子,“和你成亲就够了。”
棠篱一顿, “不建院子了吗”
梨胭一顿,笑着道“不建了。”
“建一个罢。”
“不建了。”她埋首他手中, “悬月门可以了。”
两个人很久没说话。
“好。”棠篱最终答道。
日子平和安静起来。
棠篱养伤, 梨胭照顾。
除了乌锋,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他们最后一段日子。所有人都识趣的没有打扰。
鄢月每天长吁短叹,随时都在做棠篱不行了的准备。
宝宝安静许多,七仙院的事务突然多了很多,他每日都在处理。
鄢炀本该离开,不知为何却留了下来,无声无息,存在感极弱。
乌锋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做什么。
东山一如既往的忙,悬月门各类琐事皆要其过目。
自那日谢瞳来悬月门后,暗部也诡异地低调起来。
日子仿佛停滞。
鄢月总隐隐不安。仿佛漏掉了什么重要事情。
半月后,棠篱伤口愈合,可以下床了。
同日,鄢炀离开悬月,再也没有回来。
后院传来轰轰打斗声,震得地面颤抖。鄢月朝后院飞去,刚越过石墙,一阵气浪排来,她被迫闭眼,往后退了三丈。
噗的一声,似有人吐血。鄢月心下一咯噔,赶紧掠回去
她只看见棠篱从地上抱起梨胭,梨胭已昏过去。地上一滩鲜血。
她不敢置信,“你在干什么”
棠篱把人抱进屋,门无风自关,挡了一切。
棠篱放下帘子,褪掉梨胭衣物,瓷白胸口上方,原本的小红点变为一个红色的大圆圈。
门瞬间被冲破,鄢月横眉冷目,怒气冲冲拉开帘子“你”她顿住。
鄢月一下看向他,“你的毒解了”
棠篱不懂红圈什么意思,但看鄢月的神情,应该是好的。
他放心三分,把衣物给她穿好,才道“是。”
“为什么”
棠篱垂下眼,神色不辨,“不知。”
“不知”鄢月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什么时候解的”
“成亲第二日。”
鄢月眉头紧锁,成亲后第二日,也是结契成功的第一天,也是她打住,不可能是这么戏剧的解毒方式。
难道是因为结契
这和结契又有什么关系
什么跟什么啊,莫名其妙的。她脑壳痛。
棠篱道“机缘之事,难溯其源,毒既然已解,如何解的便不重要了。”
也是。
他问“此圆圈何意”
“情兽与人结契,生命便不受二十年寿命影响,契主若是身体强健,情兽的生命线便会变成一个圆,从此不再显示寿数。”
“若不强健呢”
“一个残缺的圆。”
“多谢。”
鄢月明白过来,“刚刚你是故意打晕她确定她的生命线”
棠篱不语。
“你若知道自己毒解了,不必如此。”鄢月道,“情兽与契主结契后生命完全绑定”她顿了顿,是啊,他俩结契了。原本以为两个人活不了多久,结了就结了,人生最后的时光任性一把。未曾想现在毒解了,诸多问题扑面而来。
两个人能相爱多久一年两年
棠篱若变心了,梨胭如何自处
棠篱是失忆之人,梨胭也是失忆之人,两个人真的能一辈子不恢复记忆吗
棠篱的身份不会简单,他是谁
梨胭已经清楚自己的身份,恢复记忆后做的决定还会一样吗
她脑中冒过一个可怕的想法,结合她最近察觉到的怪异,屏息道“棠篱,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棠篱一笑,神色自若,“为何会这样想”
“你回答我。”她盯着他。
“没有。”
“真的”
棠篱看着她,“真的。”
此刻,梨胭眉头皱了皱,睁眼醒来。
隔着床幔,鄢月又站得偏,梨胭只看到床边的棠篱,她睁眼的时候,目光极其冰冷,杀意一闪而过。
她瞬间坐起,一掌朝他拍去
“你醒了”鄢月察觉动静,掀帘
梨胭一愣,瞬间化去内力,一掌拍在棠篱胸口啪
鄢月一愣。
梨胭拍完又抱住他,“你打我”声音又气又娇,说的是之前被一掌拍晕的事。
棠篱深吸一口气,额上青筋跳了跳,反手抱住她,哑声道“对不起,内力突然恢复,还没有习惯。”
梨胭哼了一声。
鄢月瞧了瞧棠篱似乎被拍裂的伤口,眉头皱起,她拉起梨胭,“你跟我过来一下。”
“怎么啦”
二人跃至鄢月房中,鄢月关上门,问“棠篱的毒解了,你知不知道”
梨胭目光一闪,“我知道,他跟我说了。”
鄢月问了刚才一样的问题“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梨胭一笑,神色自若,“为何会这样想”
“你回答我。”她盯着她。
“没有。”
“真的”
梨胭看着她,“真的。”
两个人的回答一模一样。鄢月一抖。
这是结契的影响吗
“棠篱毒解了。”鄢月道,“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们可以相守很多年。”她笑。
“不。”鄢月现在后悔死没有阻止当初二人结契,“意味着你将永远反抗不了他,永远顺从他,按他的喜好行事,他随时可以结束你的生命,但你却不能如此。”
“是吗”她还是笑着,眼睛里的光却有些暗,“不一定哦。”
鄢月想到棠篱被拍裂的伤口,眉头一皱,“你们是不是没有结契”
“结了。”梨胭捂住胸口,喃喃,“很明显。”
“那你刚才可以那样打他吗”
梨胭一讶“不能吗”
鄢月其实没有亲眼见过结契的情兽是怎样的,对结契情兽的大部分了解都来自他人转述,每个人都是发毒誓告诫后来者绝不要结契,后果比其讲述的还要可怕。
鄢月犹犹豫豫“不是完全不能反抗吗也不能伤害契主吧”
“我没反抗呀,跟他闹着玩呢。”梨胭漫不经心的,“只要契主不觉得是伤害,应该就可以做吧”
鄢月一想也是。
只要契主允许,情兽便都可以做;只要契主不讨厌,情兽就不会受压制。
那刚刚一掌,棠篱是自愿接受吗
鄢月身体一抖,突然有些感动是怎么一回事但转瞬她又重回忧愁刚成亲,正是爱意最浓之时,自然能这里忍那里宠,棠篱真的能这样爱她一辈子吗
此话难说。
而梨胭
梨胭突然抱住她,鄢月一愣。
“别担心我。”梨胭拥抱着鄢月,“若已成既定事实,那就顺着事实走下去,问题出现就解决问题。每一条路都难走,前路都是未知的。担心太多是辜负了当下。”
鄢月一叹,她最近确实忧虑太多,有太多放不下。她拍拍她,“你能想通,最好。”
梨胭笑“我当然能想通。”
过几日是中秋节。楚都每年的中秋都特别热闹。
各大酒楼会联合推出中秋赏月宴,从引仙楼到望江楼,中间半条长街,到了中秋当日,会临街摆上流水席。
寓居者、流浪者、各原因难以团圆者,至街头引仙楼付五十文,便可进街流水席任吃,同素不相识的人坐一起喝酒聊天,度过一个热闹的中秋。
有家团圆者,也可在酒楼内定雅间雅座,听歌赏曲,闻桂赏月。
从引仙楼到望江楼这一带,正是楚都民间赏月最好的地方,故这中秋赏月宴每年都办得很好。
梨胭说想去,东山便订了望江楼最高一层临江的包间,一行人都去。
然这一天上街的人太多,密密麻麻,接踵磨肩,一行人几下就被挤开了。
棠篱和梨胭没有牵手,被挤分开的时候棠篱伸手抓她,梨胭看着那只修长的手,没有牵上去。两个人眨眼湮没人群。
片刻后,一抹白光倏尔一闪,消失在长街尽头,棠篱不知何时站在某酒楼顶,他看着白光消失的方向,没有追去。
梨胭和棠篱前后脚到达望江楼,东山一行人已在上面等了一个时辰,宝宝正在和乌锋下五子棋,楼下推杯交盏,人声嘈杂,热闹非凡。
鄢月望着月亮,手边已空了一个酒壶。她看过来,笑道“你俩果然过二人世界去了。”她戴着粉色面纱,只露出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因为喝了酒,眼尾熏红,较平日里多了三分桃色。
梨胭瞧了对面一行做作吟诗的书生一眼,回“没有。”
鄢月懒得听她狡辩,目光掠过对面一群书生,朝其中一个眨了眨眼。
突然,她眼睛一亮,连酒杯倒了也一点儿不在意,拉过梨胭,指了指对面最里某角落一人,“谪仙”
梨胭瞳孔一震。
棠篱目光落在她身上。
鄢月嗅了嗅,揉揉鼻子再嗅了嗅,倒在梨胭身上,晕乎乎道“你帮我闻闻,那人长得太好看,是不是情兽。”鄢月喝多了酒,鼻腔里全是酒气,再加上此刻各种味道驳杂,身边还有两只情兽,太难嗅了。
人群已彻底挡住那人,梨胭垂眼,“你喝多了。”
“嗯”她眯瞪着眼望去,人果真不见。她叹息一声,又喝了一杯,“我想象力这么超绝吗能想象出这样好看的男人”
梨胭没有答话。
一群人坐下吃饭,宝宝瞧了棠篱、梨胭一眼,准备好的中秋小故事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默默啃鸡腿。
东山道“宝宝要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吗”
宝宝一愣。他立马反应过来,点头如蒜,“梨胭姐姐,你知道吗”
梨胭不知道,她摇头。
“这要从后羿射日说起。”宝宝放下鸡腿,“传说上古时候天上有九个太阳,晒得大地寸草不生,英雄后羿神功射日,天上于是只剩下如今一个太阳。西王母感念他对人间做的贡献,就赐给他一枚长生不死、飞升成仙的灵药。”
“这是嫦娥奔月的故事背景后羿射日。”
梨胭漫不经心听着,目光似有似无向对面酒楼掠去。
“然后呢,后羿有一个妻子,名叫嫦娥,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二人非常相爱。”宝宝忍不住啃了一口鸡腿,咽了又道,“灵药只有一颗,后羿舍不得离开嫦娥,就把灵药锁起来,没有吃。”
“但是后羿的属下觊觎此药,某天就趁后羿不在家,威胁嫦娥交出,嫦娥不想坏人得逞,没有办法便把灵药吃了。”
梨胭目光转回来,“然后呢”
“然后嫦娥就成仙了呀。”宝宝道,“但她成仙了也舍不得后羿,便在离人间最近的月宫住了下来,日日望着人间。”
梨胭看向棠篱,轻声问“那后羿呢”
“后羿悲痛欲绝,朝天寻找嫦娥身影。”宝宝小手一指,指着月亮上的阴影道,“他看见月亮皎洁明亮,隐隐有人影,很像嫦娥,便知道嫦娥去了月亮上,便痴痴望着月亮,殷盼团圆。”
鄢月笑道“这嫦娥可真是又傻又笨,后羿为了她都不吃了,她为了不让坏人得逞,竟然自己吃了。这坏人吃就吃了,他飞升成仙正好,人间还少个坏人,什么破故事”她看向梨胭,“你说是不是”
梨胭道“她确实傻。如此傻人,便做了如此决定。决定既做,便只能如此。”
棠篱看着她,“可以不必如此。”
梨胭看着他,“然而已经如此。”
二人对视。
下一瞬间,梨胭腰一软,靠近棠篱怀里。
东山眼观鼻,鼻观心,盯着筷子。
乌锋常年熟视无睹。
宝宝嘻嘻一笑,对梨胭做了一个鬼脸。
梨胭被迫趴在他怀里,耳朵通红,眼里射出火光。
下一瞬间,她伸手环住棠篱的腰。
棠篱柔声道“好好的撒什么娇。”
梨胭眼波如水,一口咬在他手臂上。
棠篱拍拍她。
两个人真是新婚燕尔,羡煞旁人。
鄢月一声大叫,蓦地站起来,“是他”半边身子掉在栏杆上,“梨胭快来看,不是我幻觉”
梨胭目光一闪,没有动。
棠篱眼神一暗。
下一瞬间,鄢月重心不稳,直直栽下去,“啊”
一青衣男子足尖轻点,衣袂飞扬,先掷出一青玉长萧,狠狠拦了一下,随即飞身接住,稳稳旋至地面。
鄢月勾住他脖子,醉醺醺笑道“你既然救了我,那我就是你的人了。”
老天有眼,竟然让他接住她。
他微不可闻朝上看了一眼,将她放下,“姑娘说笑了。”
鄢月凑到他耳边,“一晌贪欢,不要你负责。”
青衣男子转身即走。
此刻棠篱一行人下来,东山拱手道“感谢公子出手相救。”
青衣男子目不斜视,略微颔首“举手之劳。”便要再走。
棠篱道“中秋佳节,公子孑然一身,如若不嫌弃,或可一同赏月。”
梨胭一愣。
鄢月心中窃喜,暗叫一声做得好
青衣男子同棠篱对视,半晌道“那就打扰了。”
一行人重上酒楼,小二撤掉残羹冷菜,又上了一些新的。
棠篱举杯,问“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陶黎。”
“在下棠篱。”
两个人名字读音相似,旁人顿了顿。
“倒是缘分。”陶黎道。
“确是。”棠篱神色如常,“陶公子哪里人士”
“锦城。”
“锦城沃野千里,富足丰饶,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比不上楚都繁华富庶,人杰地灵。”
“不知陶公子此次来京所为何事”棠篱顿了顿,“在下或可助其一二。”
陶黎一身青衣,清冷孤绝,像天上瑶池边一株与世隔绝的青竹,“找人。”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恭喜。”
房间里一瞬间静下来。
鄢月瞧着陶黎,接着问道“找的谁你夫人吗”
陶黎垂眼“不是。”
鄢月嫣然一笑“那我就放心了。”又问,“陶公子准备在楚都呆多久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陶黎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梨胭,落在棠篱脸上,道“带他她回家。”
“那顺路带上我吧,我想念锦城的肘片。可好”
“好。”
一顿饭吃完,一群人与其作别。
擦身而过的时候,棠篱闻到淡淡的仙人草味道。
他脚步一顿,“陶公子种仙人草吗”
仙人草乃一种珍稀药草,香味清淡持久,大多为医者所种,平常难见。
“不种。”
“冒犯。”
“无碍。”
一群人回到悬月别庄,棠篱和梨胭一前一后回了房间,二人沉默着一里一外。
灯熄,房间里一片黑暗。
没过多久,梨胭身体一动,钻进棠篱怀中,梨胭咬唇,月光照在她又气又羞的脸上。
棠篱摸过她的脸。
梨胭心慌气短,“睡、睡觉。”
二人四目相对。
棠篱目光沉沉,梨胭呼吸急促。
他印上她的唇。
梨胭抿唇,她闭上眼,声音发抖“”然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棠篱浅尝辄止,将她放开,哑声道“睡吧。”
二人一夜无话。
第二日梨胭起床,庭院内墙边一整片仙人草被悉数除去,下人种了另一种没有香味的草。
梨胭看着遗落的仙人草叶子,神色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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