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一趟, 她变了好多。
鄢勿心情复杂。
做事更加谨慎, 计谋更加成熟,心智更加坚定每一方面都更好, 却让人难过。
欣慰又难过。
她必然会走到今天, 将来或许会更甚。他选中她,不也是看到鄢枝身上的无限可能吗
只是朝夕相处, 感情使人有私心。他心疼她。
失忆, 相遇,结契,解毒, 恢复记忆。说得云淡风轻,却偏偏把最重要的一步隐藏了。
相爱。
两个陌生人相遇,会突然结契吗
不, 中间要经过认识、了解、心动、喜欢、表白、相知、相爱长长一条路。
她要发现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的不同,即便如此;对过去毫不确定, 对未来毫不确定,即便如此也要与他结契。
他要接受她的不同。仅此一点, 便足以说明他曾经很爱她。
两个失忆的人,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腔真心。
这两个人曾经深深相爱。
后来, 他们分开。
失而复得是那么多人的欣喜若狂, 原因便在于大多数时候我们是永失所爱。
她什么都没说, 然他知道。她选择回来, 表明了她的立场。
他心疼她,想问一问,话却不能说出口。每一个问题,都是对她的凌迟。
鄢勿真心疼她,所以什么都没问。
鄢枝起来,说“此处已经暴露,我们尽快找出奸细,换地方藏起来。”她顿了顿,“我先去检查百兽园的小崽子。”
情况不容乐观,百兽园的幼崽也无一幸免。
鄢枝目光一暗,周遭冷风乍起。
她从百兽园飞回,鄢勿已在空地上召集族人,空灵飘渺的嗥叫响彻山林。
空地上,已有小部分族人聚拢,等待族长宣布消息。
鄢枝站在最高处,将一切尽收眼底。
一刻钟后,鄢勿清点完人数,对众人道“少主大难不死,得一奇遇,有幸见之得道仙人,仙人可改我情兽一族寿数,亦能抹掉我们与人类的羁绊,此刻仙人正来锦城途中,谁愿与少主共迎之”
底下一片“我愿前去”。
亦有人问“此事可真”
鄢枝道“对方仙法高强,能力远在我之上,没有骗我必要。然谨慎起见,我欲挑二人同去锦城迎之,去锦城者,先得仙人恩力,若试验成功,再将其带回,你们以为如何”
“好依少主”
鄢枝又道“为保公平,随行者抽签定之,可好”
众人皆无异议。
自愿放弃名额的族人搜集来一箱小鹅卵石,刀刻记号,随后众族人闭眼摸之,摸到记号为圆圈者与鄢枝同行。
摸圆圈者二人,皆为雄狐,皆是鄢枝认识的族人,一个叫鄢正,一个叫鄢卫。
鄢正性格耿直严肃,常年不苟言笑,鄢枝与其相交甚少。
鄢卫恰恰与其相反,是没心没肺万事不放心上的人,虽为男子,最喜八卦与热闹,鄢枝听过他讲故事。比之鄢正,二人稍要熟悉一些。
人选既定,三人没有任何耽搁,即刻前往锦城城中。
路上。
“少主,失忆是何种感觉你当时失忆到什么程度”
“一路上就没发生什么吗少主天姿国色,爱慕之人一定不少,少主可曾看上谁”
“哇,少主轻功了得,可是那得道仙人所教”
一刻钟后,鄢卫气喘吁吁“不行了少主,我好累,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鄢枝瞧了瞧一言不发然亦是大汗淋漓的鄢正,回气一停,“好。”
三人隐匿林间,各选一树躺下。
鄢卫气息未匀“少主,后来你又是怎么恢复记忆的”
“话说回来,你可知暗部秘主长什么模样这人杀我族人无数,应画其肖像,让全族人天天诅咒他”
“你也太大胆了些,竟直接闯暗部杀秘主,哎,想想都后怕”
一路上,鄢卫嘴巴未停过。
进了客栈,鄢卫唇一动,又要开口,鄢枝眼神一盯,道“时辰已晚,各自休息,莫要讲话。”
鄢卫捂住嘴,憋屈点点头。
鄢正微不可闻一笑。
晚上,万籁俱静。
某房间的窗户悄无声息打开,一只信鸽被悄悄放出。
信鸽振翅而飞,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日。
原本应上午就到锦城的得道仙人没有到,三人等到太阳偏西,仙人依旧没到。
某人神色略有紧张。
一刻钟后,鄢勿突然出现在客栈里。
鄢正和鄢卫俱是一愣。
鄢勿将背上包裹打开,道“你在等他们吗”
五个人头,骨碌碌滚散一地。
鄢正鄢卫都是一脸骇然,一个茫然之色更多,一个震惊之意难掩。
鄢枝快如闪电,在其还未动作前,封穴定身,道“我能看清每个族人的中毒情况。”
鄢卫一僵。
鄢正一惊“什么中毒”
鄢卫丰活神色淡下去,面无表情道“所以族长聚集族众,就是为了让你看清谁没有中毒。得道仙人一事是假的,抽签有暗箱操作,你是故意将我带出来,料到此等大事我不敢耽搁,必定会送信暗部。”他看着地上人头,“借此把锦城暗士一网打尽。”
鄢正听完他的话,眉头狠狠蹙起,厉声道“你为何这样做”
鄢枝看着他,“你知道全族中毒意味着什么吗你连百子园都不放过。”
鄢卫突然笑起来,眼神可怖,“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不就是灭族吗”
鄢正瞳孔色变,双耳立出,锋利的爪子瞬间朝其抓去
鄢枝瞬间凝气,在其爪子没入鄢卫心脏半寸时冻住了鄢正的动作,“先冷静。”
鄢卫毫无悔意,也毫无恐惧,吊儿郎当笑道“我就是想灭族啊,灭族多好,情兽一族本就是人创造出来的怪物,东躲西藏,苟且偷生,活着有什么意思”他眼神徒然变深,狠狠盯着鄢枝,“我们这一族,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你告诉我一辈子不见天日,谁也不知道有我们的存在,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们凭什么活着”
“噗”一纯黑的尖爪没入他心脏,鄢勿神色晦暗,声音淡淡,“那就别活了。”
鄢卫脖子上青筋凸起,面色涨红,鲜艳的血从他口中涌出,他盯着鄢勿笑了一下,似嘲似蔑似解脱,垂直倒下去。
鄢勿黑爪上血色狰狞,一滴一滴滴在地上。他久久未说话。
鄢正心中有疑问,然看着鄢卫的尸体,心中亦沉闷难言。
鄢枝垂眼,神色不辨。
“我做错了吗”鄢勿问。
“您没错。”鄢正道,“情兽一族,存至今日,举步维艰,是您带领我们活了下来。大环境如此,实难改变。”
“或许可以告诉他们。”鄢枝看着他,“让他们自己选择。”
鄢勿抿唇,“我不想他们心中只有杀戮。”对抗,就意味着牺牲。情兽一族所有人,都是他的孩子。
从三个,变为三百个,再到一百多,他恐惧着数字。
他希望扛住一切,如父似母,很多时候难免妇人之仁。
他叹息一声,“你做决定罢。”
鄢枝道“把所有一切告诉他们,不愿战斗者,守卫秘地,愿意战斗者,统一训练,既文训,亦武训,根据能力高低,分配任务。”她顿了顿,“每个人都该是知情者,不管事实是否残酷。”
“好。”
有些东西,就是要流血才能得到。
三人重回秘地,鄢勿将众人再次聚到一起。
有族人一眼发现少了鄢卫,问“鄢卫呢”
“死了。”
众人哗然。
鄢勿道“得道仙人一事是假的,是我和鄢枝为捉族中奸细设下的局。”他顿了一下,“鄢卫乃暗部奸细,不仅暗地里给我们下了毒,昨夜还传信暗部,欲绞杀鄢枝鄢正,今在锦城,证据确凿,他亦亲口承认,鄢正,鄢枝皆可作证,鄢卫已同锦城暗士一起伏诛”
“什么毒”众族人惶惶不安,“我们不是百毒不侵吗”
鄢枝便把毒有关的一切告诉了众人。
震惊愤怒之后,人群安静下来。
“意思是我们只能活半年”
“如果没有解药的话。”
又是一片绝望的寂静。
他们已经习惯了鄢勿在前,突然得知这个,便以为鄢勿已走投无路,让众人等死。
半晌后,有新生情兽站出来,盯着鄢枝道“我们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有毒药就有解药,既然还能活半年,为什么不找半年的解药”
有人道“去哪儿找呢此毒暗部所制,难道要我们和暗部正面为敌不成”
“太可怕了”
“不行,死路一条”
鄢枝开口“为什么不行呢”
众人一惊。
“我们五感、速度、力量、愈合能力皆远在人之上,为什么要怕他们”
“他们有蓝光箭,中箭便什么都完了”
“能躲开的。”鄢枝盯着说话的人,“恐惧,才什么都完了。”
族群又沉默下去。
鄢勿拿出一卷轴,沉声道“今天,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卷轴倏尔飞升上天,一下子变成巨幕,众人抬头望去。
那是一张在发光的此大陆地图,中央一团血雾,隐隐是十字模样,围绕中央血雾,西北牧轮都,东北大燕,东南宁国,西南沇国。宁国之外,一海相隔,是琉尾洲。其他三国的国都距红渊死地都有两三座城池的距离,唯沇国楚都与红渊紧密相连,二者相连之处,正是皇宫坐落之处。
鄢勿道“创造我们的鄢道长在红渊死地,他没有死。”
众人再次哗然。
“红渊一开,天道重生,万物皆灵,人为末等。”
“我们可以找到鄢道长,解除我们与人的绑定,我们也可以打开红渊,开启新世界。”他顿了顿,“未来如何,尔等共定。”
然后鄢勿说了那些神秘离开秘林,至死未归的族人们。
那些人不是背弃了种族,而是为种族牺牲了。
在秘密没有公开之前,已经有一部分人,默默走在此路上,艰难开辟着未来。
鄢枝听着那些熟悉的名字,仿佛看见一个一个骷髅头累成高塔,颤巍巍欲摘星辰。
底下寂静无声,每个人的表情都渐渐凝重肃穆。
原来。
原来就连苟且偷安的一切,都是族人用命换来的。
每一刻平静之下,都有另外的人饱受折磨的嚎叫。
原来。
原来他们才是桃花源里不知魏晋的古人。
太阳落下山去,光渐渐收拢天边,草地上众人听完鄢勿的话后,久久回不过神来。
深秋的夜是冷的,光暗下去,林子里便起风了。
有人打了一个喷嚏,所有人如梦初醒。
人群中有人道“杀他一次,便又如何”
有人喃喃“对,杀他一次”
有人面面相觑,“杀吗”
鄢正朗声道“杀他一次,便又如何”山林间回音阵阵。
一个站起来,两个站起来,三个站起来,最后所有人站起来,齐声道“对,杀他一次,便又如何”
情兽一族,跪得太久了是时候该反抗了
这一瞬间,所有人心灵相通,都同时想到一句话,不知道是谁先开口,随即众人异口同声“日月山海,天地万阔,争其一方,立我万民”
鄢勿闭上眼,心跳咚咚如鼓是了,这才是他曾经一开始想要创造的情兽族
鄢勿看向鄢枝,道“你是对的。”
“您也是对的。”大部分族人强烈的族群认同感,无处不在的团结力,族人之间的信任友善,等等等等,无一不是鄢勿的功劳。
因此才有了此刻的一呼百应。
“死而后已。”鄢勿道。
“永不后悔。”
这边。
悬月门和暗部尚未查出什么,谢瞳已复命。
“鄢黎、鄢月失踪,七仙院全力寻其消息,梨胭几日前在七仙院驿站落脚,去过一趟相国寺,之后全速赶去锦城,暂未回京。”
鄢宝确实没有说慌,但也没有把事实说完。看来契主对无鄢字的情兽,已经可以算作控制力失效。
相国寺
谢瞳僵了半天,晏沉越是不说话,她的心便越往下沉,沉到她产生幻觉,听到晏沉冰冷的命令“杀了他。”
她蓦地跪下,贴地长拜,二十年来,她只有在他册封太子那天行过此等大礼,她声音冷凝如常,然实则有细不可闻的颤抖“鄢宝可作为我们监视情兽一族的工具,暂时还有些用处,可不必早杀。”
晏沉回过神,谢瞳大礼在下,话钻入耳中。他默了两息,亲手将她扶起,“好。”
谢瞳再次跪下去,声音发抖“谢太子”
“退下罢。”
“是”
晏沉静坐半晌,喝了一盏茶,起身道“去槿阁。”
槿阁,后院里离太子住处最远的楼阁,现里面住着皇帝赐的鲛人女。
鄢妩没料到他会来,更没料到脑满肠肥的熹帝会有这么俊的儿子。
芝兰玉树,衣冠楚楚,眼神虽冷,但眉目温和,可谓貌比潘安。
他虽盯着她看,然她闻不到任何之味,也没有任何厌恶之情。
她在他眼里,好像就是一个平凡普通的村姑,不,或许连人也不是,人对人总是有感情的,他仿佛在观察一个物件。
毫无感情。
鄢妩奇了这是二人第一次见面罢
她虽常常为人类的目光反感恶心,然此人也太过了些。她长这样,他竟半点波动也无
有意思。
鄢妩故意慢半拍起身,轻纱微滑,露出半截香肩,又欲拒还迎扯上,轻咬红唇,顾盼含羞,“鲛人女拜见太子。”
太子身后有一婢女,其吐息、脚步、身姿皆为练家子所有,她躬身颔首,默默站在离太子半丈之处。
晏沉背过身,“查。”
门被关上,婢女走到鄢妩身边,行礼道“得罪。”
她眼疾手快腰带一扯,鄢妩一身薄衣悉数剥落。
“你”鄢妩顿了顿,什么都不再说,温顺配合她查看。
婢女检查得极为仔细,没有放过一个地方。
一柱香后,晏沉身后传来婢女的回复“耳后有鳞,未见其他。”
“帮她把衣服穿好。”
“是。”
又一柱香后,晏沉坐在槿阁主位,鄢妩跪在堂下。
“你叫什么名字”
“妾没有名字。”
晏沉眉头一皱,“不要称妾。”
鄢妩一愣“那叫什么”
“随你。”
她是被赐给他做妃的,难道他要她“本宫”
一个眼刀飞来,槿阁温度徒然冷得人打颤,她赶紧垂下头,“奴婢知错。”
晏沉再次盯她半晌,一言不发离开。
鄢妩起身,媚眼半垂,她这几日安分守己,绝没有做任何会暴露身份的事,太子怎么就突然怀疑起她身份来还是只是谨慎起见,每个人都要受此盘查
鄢枝去锦城已六日,死没良心的,也不知给她捎个信,总让人心中惴惴。
她边想边往阁楼上走,刚进门,桌边就坐着才骂的人。
她下意识关上门,无声道你怎么来啦
二人对视一眼,俱化作狐形,额头相触鄢妩便知道了这几日发生的事。
鄢妩也把一刻前晏沉的异常说与她。
鄢枝几息前才躲过各类高手进入房内,没有见到太子长什么样,正好与晏沉错过。
鄢枝道“若这几日你确无异动,时间便往前看。”
“再往前我在东宫,不仅受皇宫封信限制,而且那时太子莫名病好,东宫万众瞩目,我亦不敢轻举妄动。”
“再往前呢”
“就是我去相国寺祈福了。”红眼白狐偏偏脑袋,叹道,“唯一出格之事便是屏退众人一人诵经这太子不会因为那么久的事怀疑我吧”
鄢枝道“太子府守卫森严,比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侍卫、暗士外,连奴婢也是习武之人。这太子,是极度谨慎警戒之人。”她凝眉,“不管他为什么查你,往后你都要更加小心。”
“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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