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道士与花妖

    远望昆仑之巅,只见云雾缭绕,霜雪延绵。

    有人自山下走来,沿着九百九十九层天梯往上。

    近日昆仑大弟子出关,境界突破,已离飞升不远,有不少修士来贺。

    守在山下的弟子正要迎上去,却在那人身上发现了妖气。

    竟有妖擅闯昆仑,而这妖的修为看起来不低。

    他本欲拔剑御敌,却又想起了一道愈演愈烈地传闻,便往门中传讯,同时上前拦住这人。

    谢景行站在天梯上,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在此处。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想起来了。他不叫谢景行,而叫凝之。

    他是一只花妖,生于一座废宅,不得自由,身边只有一人相伴。

    那人叫阿宁。

    凝之生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阿宁。

    从此入了眼,又慢慢上了心。

    阿宁不似他是新生,似乎在那荒宅中呆了许久。

    但阿宁不记得过去,只认得凝之。

    凝之也不得自由,只得阿宁一人相伴。

    他们两相依为命,慢慢相知相恋。

    后来阿宁无意间恢复了记忆,竟是一走了之。

    凝之还记得阿宁最后看他的眼神,再不复往日深情。

    只是一眼,阿宁就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仿佛多看一眼都不愿。

    凝之分不清阿宁是厌恶他还是恨上了他。

    然而他自己一旦爱上,一生一世便只这一人。若是不能相守,再相见即为陌路,但也不会再有其他同行之人。

    凝之这一生只有一段情,此情虽负,却不会再有第二次。

    但在这之前,他要先找阿宁问清楚。

    只是这荒宅原是花妖一人的牢笼。

    直到阿宁轻易离去,凝之才知道,被困住的从来只有他一人而已。

    后来他遇到了苏瑾之。

    那人第一次见面便把他当成了一位故人,第二次却是认出他并非故人。

    苏瑾之助他得到自由,他便许苏瑾之来日相助。

    凝之不知阿宁在何处,却知道他是修行中人。

    于是他入传说中的仙山,一寸寸找寻阿宁的踪迹。

    他找不到。

    他被修行中人驱赶,追逐,无数次死里逃生,过了数年,修为渐长,却还是找不到阿宁。

    凝之看着一名名修士,那些人都不是他的心上人,那些伤害便不被他放在心上。

    只是有些痛罢了。

    直到他遇到一位来自天山的修士。

    那修士不似修行中人,而像一名书生,文弱儒雅。

    他一见这人,沉寂许久的心竟有了些许波动。

    那是一种类似厌恶烦闷的心绪。

    凝之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心中暗暗戒备。

    那修士并没有对他喊打喊杀,听了他的来意,注视他良久,目含悲悯:“你莫非不知道昆仑首徒宁霄成功渡过情劫,近日出关,飞升在即么?”

    凝之虽不喜这人,却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原来他是宁霄的情劫,是他道途上的一块基石。

    他静默良久,问道:“请问昆仑要往何处走?”

    他如何看不出眼前这人心存歹意,想要让他阻宁霄飞升之途。

    他自然不会让眼前这人如愿,但他还是想去看一眼。

    看宁霄飞升,从此天上人间两不相闻,如此也好。

    明明只想看一眼,凝之却陷入迷阵,走到了昆仑的天梯之上,暴露在众人面前。

    在天梯之上清醒的时候,他只觉那些感情与记忆像蒙了一层雾一般,再不如往日清明。

    “谢景行”三个字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去,但他分明记得自己叫谢景行,也并没有什么情深刻骨的爱人。

    很快宁霄就出现在他面前。

    看到宁霄的那一刻,深重的感情喷薄而出,属于谢景行的意识又被压制。

    属于凝之的记忆与感情又充盈心间。

    凝之抬头,看向宁霄。

    宁霄也看向他,丝毫不见惊讶。

    凝之问道:“你知道我在找你?”

    宁霄点头:“知道。”

    不用再问,凝之已明白了一切。

    原来这么多年来他都对他袖手旁观,旁观他无数次死里逃生只为见他一面,要一个答案。

    他却连见一面都吝啬至此。

    看着那人冷漠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双眼,凝之忽而改了注意,这么多年来,吃了这么多苦,所求的一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他粲然一笑:“助道长顺利飞升,仙福永享。”

    这句话发自内心。

    说完之后,宁霄没有回话。

    凝之起身往山下走去。

    一步步,那些过往的回忆和感情慢慢消散。

    就在要最后一丝感情消散的时候,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来人是宁霄。

    他没有回头,只问道:“你为何而来?”

    宁霄答道:“我情劫还未过。”

    凝之点头,也不阻他,就让他跟随着他。

    两人就这样下山,如同过往那许多年一样相伴。

    人间有臣子叛乱,皇帝令人平叛,派出的将领却自立一方。之后如野火燎燃之势,天下渐渐四分五裂。

    这场战乱来得如此突然。

    此朝皇帝并非昏庸之辈,朝中也并非无可用之人,但王朝的气运却被人生生截断。

    助长这乱世硝烟的并不止人,还有修士与妖魔。

    宁霄算到这乱世之中应当有他的位置。

    两人就此分别,宁霄什么也没说,凝之什么也没问,只偶然相逢间相视颔首,如同旧友。

    凝之想到,他答应了苏瑾之,在自己与宁霄之间有个了断,心无挂碍之后,便会留在他身边助他。

    他去找了苏瑾之,苏瑾之身边已有一名修士相随。

    苏瑾之道:“你已帮过我,恩怨两清。”

    凝之看着他身边那修士熟悉的面庞,明白了什么,却已不在意。

    他继续前行,既无来处,也无归处。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魔。

    那魔认得他。

    魔问他:“你可记得凝华这个名字?”

    凝之摇头。

    出生这些年来,除了阿宁,他就只见过无数修士,又哪里认得什么妖魔,记得旁人的名字?

    听到他的回答,魔震怒,周身黑气翻涌。

    凝之几乎以为自己会死在魔手中,魔却放过了他。

    后来他又遇到了那魔数次,听闻他与宁霄相争。

    凝之以为魔是为了宁霄才接近自己,总该有个结局。

    但数次相见,魔都只看他,并不动手,只如陌路。

    后来凝之出生的那个荒宅也被战火波及。

    那里承载着他过去的无数记忆,他便忍不住去看,又遇到了那魔。

    魔一身红衣,拈花而立,问道:“凝之,你可记起了什么?”

    他的话音一落,这处荒宅就恢复了旧日繁华,凝之自幻境中看到了过往的一幕幕景象。

    他叫顾凝之,在此认识了花妖凝华,与他相知相爱。

    后来两人双双因宁霄而死,却又双双有魂魄停驻人间。

    他成了花妖,与自己的仇人相爱。

    而凝华则入了魔。

    顾凝之与曾经的花妖,如今的魔相视,皆不复旧日深情。

    良久,顾凝之有愧,自己到底负他。

    魔看着他,心中恨意升腾。

    他被宁霄杀死,只剩残魂存世。

    但那些残魂还记得昔日的深情,便做一只飞蛾,一屑霜花,甚至是一株蒲公草,也要来到他身边。

    然而飞蛾扑火,却换不来心上人一个眼神,灯火旁只映出另一双缠绵身影。

    霜花融作故人睫上一抹水痕,立刻被守在他身旁的人轻柔拭去。

    最后蒲公草飞终于落在那人掌心,又被漫不经心地拂落,坠落在尘土中。

    残魂慢慢聚集,有了意识,有了恨。

    他记起了前几世的经历。

    第一世他生而为人,名唤朱衣,泪尽而亡。

    第二世初成为鬼胎,又遇前世负他之人,自散修为随他入轮回。

    第三世,他没有等到前两世的爱人,却等来了一只妖。

    那只妖为他生为他死,那时他心心念念地却只有与自己纠缠两世的爱人。

    那妖便转世为人,他自己也成了太子府里弱小的花妖。

    这一世,他等来了与他有宿世情缘的宁霄。宁霄没有爱上他,甚至亲手杀了他。

    这一世,他要偿还顾凝之一世情缘,却被宁霄生生斩断。

    之后失去记忆的顾凝之又与宁霄相爱。

    于是三人的情劫拧在一处,再也分不开。

    他恨宁霄误了他三世,又恨宁霄杀他,更恨宁霄与顾凝之相爱。

    那恨意如此深刻,致使他入了魔。

    即使他知道是有人故意设计自己入魔,也还是甘心入局。

    因为他恨宁霄,恨顾凝之,也恨这世间一切。

    恢复了记忆的顾凝之不知何去何从。

    他找到了宁霄,问道:“你的情劫渡过了吗?”

    宁霄一怔,点头。

    顾凝之便找到凝华,随他入魔,最终两人一同灰飞烟灭。

    顾凝之死后,附着在他身上的谢景行便记起了自己的名字,顾凝之的经历和记忆便在他脑海中退去。

    只是他一时还想不清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只能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之后发生的一切。

    宁霄没有飞升,神君也未曾归位。

    神界本是自成一界,依托神力,独立于五界之外,因迟迟没有等到神君归位,便在顷刻间坍塌。

    神界陷落,中央落于沧澜之渊,正是当年神君情劫起始之处。

    除此之外的残骸散落在人间各地,造就了无数仙山福地。

    而神界崩塌,仙人避世,魔族败走,妖鬼无主,唯有人间改朝换代,焕然新生。

    新帝并非乱世中称王的几位枭雄,而是旧朝臣子。

    他身后是来自天山的修士,与昆仑相争。

    新朝集六界气运于一身,从此人人皆可修炼,是为仙朝。

    就在新皇登基的那一刻,谢景行听到天地间有个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谢景渊,你输了。”

    谢景渊输了,人皇却是真正的赢家。

    他借天山之势登基,却在登基之后开始自行修炼,走了一条前人未曾走过的道路,进境神速。又慢慢推及全国,待时机成熟,便将各个山门的修士收拢,言如今只有仙朝,没有仙山。

    修士之中凡有不从者皆被镇压,而朝中竟无人反对,可知他为民心所向。

    人皇有气运加身,又举国之力,只修行百载就已到飞升之境。

    这时候,谢景渊才看出,他并非是为此方天道所钟,而是受大道眷顾,注定不会在此界停留。

    天道也发现了这点,在人皇飞升之时,用尽一切办法阻止他飞升。

    然情劫于他无用,雷劫阻他不得。

    人皇仁爱万民,却偏偏对任何人都无□□。

    魔道不兴,这时已称得上弱小的心魔动摇不了人皇的心智。

    最后天道便降下漫天雷劫。

    天雷劈了三月,人皇最后还是飞升了。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这一界气运,并在天道衰若地那一刻给予它重创。

    而其他五界早已被颠覆。

    新的规则开始诞生,慢慢与旧有的秩序开始融合,形成新的天道。

    旧天道还未消散,它的声音中终于终于有了怒意,开口斥道:“谢景渊,你竟敢——”

    明明夺走气运的是人皇,它的怒焰却对准了谢景渊。

    谢景行再次肯定了自己与谢景渊有渊源,因为在天道的怒火下,谢景行感受到了灵魂都要被撕裂的痛楚。

    在这样的痛苦 之中,谢景行从云端掉落。

    他仰面掉落,落于人皇身侧,人皇在飞升途中生生停驻,回头看来。

    两人对望,谢景行第一次看清他的真容,只觉莫名熟悉。

    人皇一叹:“行之,大梦一场,你也该醒了。”

    这一幕就此凝固,谢景行慢慢沉入黑暗中。

    再睁开眼时,他看见了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庞。

    这张脸如此熟悉,谢景行一时恍惚,疑心自己还在幻境之中。

    却听眼前的人说道:“行之,你终于醒了。”

    不见荒宅,不见妖魔,也不见昆仑师徒,唯有眼前这一人。

    谢景行的意识慢慢回笼,喃喃道:“苏瑾之…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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