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陵原不叫襄陵,三百年前周王朝式微,诸侯国燕举兵造反,这天下便易了主。
有传闻周王朝的末代皇帝为躲避燕兵的追杀,一路向南逃窜,来到了名叫襄禾的小村落躲藏隐居,最后死在了这儿,“陵”有帝王陵之意,襄禾因此更名襄陵。
三百年风雨,后人哪里知道周皇帝是不是死在了襄陵,民间流传的不过是传说野史,纵然老百姓说得有鼻子有眼,那也经不起考证,可襄陵之名确实又因为这个传说而来,真真假假叫人难以分辨。
不过,这传说倒是为襄陵这座说富不富说穷不穷的老城增添了一丝神秘的气息。云游的诗人剑客来到此地,总会写几首悲秋伤春借古怀今的词句吟上一吟。
赵琼的爷爷爱跟别人讲故事,她知道的大部分典故趣闻、各地风土人情都是赵老三告诉她的。
赵老三知道赵琼聪明,他教什么赵琼一学就会,她爹娘还在的时候就喜欢央着他教识字。赵老三本不想教她这些,姑娘家迟早要出嫁,赵琼与其学识字,不如跟她娘学学针线。后来赵老三被赵琼缠得不耐烦了,这才由着她去了,赵琼想学什么他会了就教,不会了就给她讲故事。
从赵琼的理解能力和种种表现,赵老三觉得她若是生成个男孩,至少也能考上秀才。
“我觉得这占卜之术根本就不靠谱,怎么还有那么多人信呢?”赵琼随意地翻看爷爷随身带着的半本《六命鉴》。
这是风水卦象之书,净是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看得赵琼头晕。
赵琼本以为赵老三会胡子一翘斥责她乱说话不敬鬼神,谁知这老头只是看了她一眼,道:“人信了,这占卜自然就准了。可鬼神之事,玄而又玄,准不准谁也说不清。”
他言外之意是——占卜就是不靠谱的。
赵琼乐了,“爷爷可知晓什么比较靠谱的占卜吗?”
“这倒有。”赵老三摇头晃脑,“周再往前一个朝代,有位名士曾说周有三百年气数,结果呢,三百年后周真的被燕给灭了。”
“如今距离燕灭周,可也有三百年光景了?”赵琼眼珠子一转,问道。
赵老三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沉,“话不可乱说!”
“我没说完呢,爷爷就知道我要问什么了?”赵琼笑道。
赵老三瞪了孙女半天,气得呼哧呼哧喘几口气,脸拉得老长,道:“你这姑娘……竟有胆子谈论家国兴衰?是我平时太惯你了?还是你不知者无畏?!”他顿了顿,压着嗓子又道,“你可知,你这番话若被人听了去,你的小命和我这条老命就不用要了!”
“周围没人,这破烂小道上就咱这一辆驴车,又会被谁听了去。”赵琼连忙帮爷爷顺气,“我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就是周围没人我才问的呀!”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赵老三马上就要提不上来气儿。
周朝气数三百年,燕灭周距今也有三百年,赵琼那番话岂非是在暗指“燕气数已尽”?!
这话往轻了讲是童言无忌,往重了讲,这就是只有乱臣贼子天生反骨才会说出的话。
寻常姑娘家说不出赵琼那句话,寻常九岁孩童更不会说出那种话!
赵老三脑子有点晕。
莫说是一个孩子,就算一个几十岁的农人,也断然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赵琼聪慧,赵老三在教她习字算数时常常惊叹于她的记忆力,而赵琼脑子里装满了奇思妙想,往往语出惊人,她某些话让人哭笑不得,可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却让人觉得她说的那些事居然有几分道理。
赵老三知道赵琼是个大胆的,但他没想到赵琼能大胆到这种程度。
连家国兴衰大事都敢议论!
不……或许他最该惊讶的是,赵琼竟能将历史故事联想至当下,并有所判断。
赵老三瞪着眼珠子瞧着满脸不明所以的赵琼,干树皮似的脸抽抽几下,道:“我不知该说你有才,还是该说你骨子里带反……你收敛收敛脾性,或许是个当官的材料。”
赵琼思忖片刻,“当官有什么好?若是太平盛世,当官就是享福,若遇上乱世,当官就是送命!我也不想当什么大官,只想能有闲钱随意吃喝,不用下地干农活,院后有个花园能养鱼种棵石榴树,冬日库房存够取暖的炭火……这便够了。可这样想来,我不当官,在外做生意也可赚到这些钱啊!”
“满脑子钱钱钱,爷爷给你讲的清官断案的故事你都忘了?他们是好官,你若当了官,就不能也做个好官?”赵老三伸手敲了赵琼的脑壳。
“在其位谋其政嘛!”赵琼捂着脑袋躲闪,“打个比方,我当了县太爷肯定会好好管我的县,重视农业,扶持手工业,鼓励经商。因为这个县可是我的地盘,我不管好谁管好?我的地盘越好,我能得的好处就越多。当好官和享福又不冲突!”
“你娘把你生成个男孩就好了,男孩比女孩好养活。”赵老三道。
“还能做官。”赵琼笑着接道。
“……卖宅子的钱我存了点,到时候给你当嫁妆。”赵老三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赵琼一愣。
“我六十三,这两年身子骨越发不爽利,指不定哪天晚上睡着睡着就起不来了。咱家还余下多少钱财,我告诉你,你定要记住,我知道你这孩子打小就心里有数,这事儿告诉你我也比较放心。”赵老三啰里八嗦地道,“我带你去投奔我在襄陵开酒楼的拜把子兄弟,我那兄弟年轻时跟着我一起走南闯北,是个实在人,把你托付给他我也放心。我那兄弟还有一孙子,比你大了两岁,你和那孩子要是能……”
赵琼懵了,“……老头你打算得真仔细。”
“……我托人捎了封信去襄陵,说我有个模样俊俏的孙女,”赵老三没理她,“我那兄弟正巧也有结亲的想法,你以后嫁到他们家,我也放心了。”
赵琼一时间不知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感动。
赵老三把以后的事儿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就等他归西赵琼长大嫁人了。
“我还想当官……不,我还想挣钱呢。”赵琼干巴巴地说,“现在就说亲是不是太着急了?”
“当官?”赵老三气笑了,“你这想法也就能在我耳边说说,你想啊,如果被人听见老赵家的孙女想当官,他们非得说你犯了癔症。你见哪个女子可以当官的?”
“周朝有女子封侯!”赵琼反驳。
赵老三板下脸,“别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你想赚钱没什么不对,想当官就不行!”
赵琼绞尽脑汁,“你看,我爬树打架,不会针线,不知女子礼节,脾性也不好,根本就没人会要这样的媳妇啊!”
“没事。你懂得孝道,做的饭食好吃,手脚利索干活麻利,还长得俊俏……这样的儿媳妇别人找都找不来。”赵老三道。
赵琼:“……头一次听你夸我这么狠,但我怎么就是高兴不起来?”
赵琼的娘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她遗传了母亲的美貌,眉眼长得格外好看。她年纪小,还未褪下婴儿肥,声音脆亮,乍一看上去是个男孩。但等年岁再大一点,赵琼估计就掩不住女孩子的身份了,这时离开柳陶正好。
“到了襄陵,你且收敛些,别总是讲那些奇奇怪怪离经叛道的话,小心别人把你当妖女。”赵老三不客气地敲赵琼的脑壳。
赵琼委屈了,“爷爷你哪次见我在人前说那些话了?我从来只在你跟前说哎!”
赵老三脸皮一抽,气得翻了个白眼。
赵琼觉得自己只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得乖巧懂礼就够了,却不知赵老三最怕她这一点。
他这孙女,还真是什么都敢想!
好在赵琼懂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否则她早就招来祸端了。
赵琼一直十分关注柳陶府颁布的各种法令榜文、告示,她喜欢从中推测燕朝的政策偏向性和朝堂政局变动。
可惜赵琼上辈子不是学史的,她所在的朝代也不存在于前世的史书记载,所以赵琼对这个时代的了解极为有限。
她对燕的全部认知来自于爷爷,而赵老三虽然见识多,却并不了解这个强大国家的全部,他的认知有许多错误和局限,是以赵琼很难全面而深入地认识燕这个国家。
不过,从近几年柳陶府发布的各种法令变动来看,朝堂或许很不稳定,因为近几年赋税和徭役征调力度明显加大,各种政策的变动也越发频繁,赵琼甚至从几条新发布的法令中嗅到了一丝改革的味道。
土地买卖和税收之法,近两年发布的法令有七成都与之相关。
内政不稳则民心不稳,外邦战争打响则动及国家根本,此正是内忧外患之际。
爷孙俩乘着驴车一路走到襄陵,小道两旁是水田,大片大片的稻子生长在农田之中,再有一个月就到了收获晚稻的季节。
赵琼注意到稻子的叶片有点枯黄,水田里也没什么水。
“太旱,好久没下雨了,今年水稻收成不好。”赵老三摇摇头,“天公不作美。”
“可是北方打仗,那不是要大批征粮吗?”赵琼担忧道。
赵老三默了默,开口道:“应当不会饿死人。”
“那征兵的会征到襄陵吗?”赵琼问。
“暂且不会罢,征上个几十万兵,也够打仗了,襄陵地理偏僻,人口又少,离战场太远,从那征兵到北地都需要走个把月,”赵老三道,“能拖一时是一时。”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