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赵老三清点了茶馆厨房里的余粮。
里面还余了一大袋子稻米、一袋子芋头、半篮子甘薯,主粮没剩下多少,但茶馆是日常接待客人的地方,所以这里还留下了一些用于制作小吃的食物,比如花生、蚕豆、黄豆……每种数量都不多,省着点吃的话,够撑过这一段时间。
“够吃个把月。”赵琼把余粮登记在册,心算了一下,“每人每日吃稻米、甘薯、芋头为主粮,这三样要交替着吃。花生、蚕豆、黄豆之类的不要常吃……茶馆中还剩下半罐食盐,调料若干,省着点用。”
“封城令何时结束?”易朝州吃不下早饭,他难受道,“我何时才能见到被关起来的爹娘和叔伯们?”
“事到如今,我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你的话了。”赵琼拍着他的肩膀道,“你这段时间肯定不能去找他们,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呢?咱们没办法把他们带出来。况且现在这情况,最好减少上街的次数,不要随便向别人打听事儿。”
易朝州抿着嘴扭过头,粗暴地揉了几下自己的眼睛。
他这是……哭了?
赵琼也替朋友难受,她和赵老三居无定所相依为命,却并未经历过离别之痛。易朝州心里清楚,就算他爹娘此前没有患上鼠疫,现在和患鼠疫的人关在一起,没有染病也要染病了。
这一别,恐怕凶多吉少。
“蛋蛋,往好处想,你当时未在家里,如果你也在家,恐怕也要被官兵一并捉走,现在好歹还有你一个人在外面,不至于完全无望。”赵琼道,“希望再小也是希望,你肯定能见到你爹娘。”
易朝州擦掉眼泪,面色发狠地点了下头。
赵老三从厨房里出来了,他手上掂着一袋子花生道:“你们俩去杂物间里搬一个梯子来,咱们要将粮食给藏好。”
待赵琼和易朝州气喘吁吁地搬来了梯子,赵老三指挥着二人爬着梯子把封好口袋的花生给藏到房梁上去。
赵琼建议,“稻米有一大袋子,太多了,咱们把它给分成几个小袋,分别藏到不同的地方,至于别的食物也同样分批贮藏。”
“就这么办罢。”赵老三觉得孙女心思细腻,说的话也在理,他一直是一个说做就做行动力特别高的人,赵琼越是这样,赵老三就对她越是放心。
易朝州手脚利索,三下两下就搭着木梯爬到房梁上藏好了粮食。房梁积灰多时,他头上缠了好几缕蜘蛛网,脸都灰扑扑的。
赵老三趁易朝州不注意,拉过赵琼小声道:“我知道你这姑娘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但今时不同往日,我还是要再交代你一句,对什么人该发善心什么人不该发善心,你一定要仔细分辨。蛋蛋品性不错,手脚勤快,你带回来就带回来了,如果以后街上再遇到无家可归的孩子,你要懂得防人!”
“爷爷多虑了,你说的情况我还是分得清的。我无害人之心,但人若有伤我之意,该当如何?我不傻,自然会分辨人是否存有歹意。”赵琼道。
赵老三闻言点头,他想了想,又不放心地道:“爷爷并非心狠之人,可你看看这襄陵的乱象……唉,人人生活艰难,过了今天没明天,易生暴徒,什么强抢粮食,侮辱女人……琼儿,你切要记住远离麻烦,遇事不要往跟前凑!”
易朝州晃晃悠悠地从梯子上下来了,“你们俩说什么呢?”
“在说藏粮食的事儿,爷爷怕有人会抢粮食,欺咱们老弱。”赵琼道。
他们三人看着就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简直是打家劫舍的最佳目标。
易朝州一听,有点慌张,“那咱们可怎么办?粮食藏好应该就没问题了罢?”
赵琼看了易朝州一眼,解下脖子上一直戴着的皮鞘小刀,递给易朝州道:“这玩意儿送给你防身了,利得很,若有心怀不轨之人,你就给他一下。”
易朝州不想收这刀,“我拿走了,你用什么防身?”
“我还有另一把短匕,可以绑在腰上随身带着。”赵琼把皮鞘小刀强塞进易朝州道手里,“你该有件防身的东西,我爷爷的靴子里也藏了刀呢,现在就你没有防身之物了。”
赵老三早年走镖,携带武器早已成为习惯,赵琼脖子上挂着的刀就是他送的。此前在柳陶,赵老三有个交情不错的伙计是位铁匠,赵琼求了爷爷好久,他才答应托朋友打造一把小刀具给她玩玩。
“原本我觉得让你拿如此锋利之物不好,戾气重,现在想来,还是带着这东西让人安心些。”赵老三叹息。
“今时不同往日。”赵琼帮易朝州把皮鞘小刀绑在他脖子上,然后转身去了赵老三的屋子,找出另一把短匕藏在里衣,用腰带绑住。
易朝州看看赵琼,珍而重之地将刀用衣领掩住。
“咱们现在干什么?”易朝州问。
赵琼知道他焦灼地想要打探父母的消息,于是看向爷爷,“先去打听打听身身染鼠疫之人被关押在哪里?也好做足准备,万一关押地周边的居民也被加剧感染了呢?万一病人暴动冲出了关押之地呢?咱们是不是也该去元家看看……”
“不行。”赵老三立即否决,“今日先不要动,就待在茶馆里,不许去外面打探消息,也不许去元家,听听外面有什么动静再说。”
“这茶馆原来的老板去哪了?”易朝州疑惑道。
“说是回家忙征粮事宜,已经有两日没在茶馆露面了,许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赵老三不想说出那个猜想。
“爷爷,你觉得征粮的这两天就会走?”赵琼担忧道。
赵老三道:“封城令刚刚下达,我怀疑他们今日便会走。”
赵琼犹豫再三,还是问道:“你觉得……燕朝廷会下令屠城吗?”
赵老三听罢,张大嘴巴,眼睛都要瞪脱眶了。
他哆哆嗦嗦地扶着椅子坐下,缓了半天,才道:“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敢说又如何,不敢说又如何?都到了现在了,我还有什么不敢说的?”赵琼反问。
易朝州干巴巴地道:“不会的,那得死多少人?”
赵琼看了二人一眼,理性地分析道:“征粮的队伍肯定不会在襄陵多待,外邦之战正值胶着,不可能有多余的兵力派来封城,军队一走,城还封得住吗?不管是染了鼠疫的、没染鼠疫的,人人都想往城外逃命。襄陵不过一小城,二百年前藩镇之乱过后,燕皇帝下令每县兵丁不得超过一百……襄陵有多少兵力?不过上百!怎么可能挡得住暴民破城?可是燕朝廷又不想让疫病扩散,除了屠城,还有什么更省时省力的解决办法吗?”
她道:“若换作我,在这内忧外患之际,我会首先解决掉内忧。”
“你是想到了《弘德史纲》里讲到的瘟疫屠城之事?那是野史!平常我说书时讲野史,你总觉得我是在瞎胡扯,怎么临到头来你反而信了民间野史呢?”赵老三斥道,“荒诞!”
“那《弘德史纲》的作者为何被朝廷以妖言惑众之名处以凌迟呢?为何那书过了二十年才以野史趣闻的面貌出现在民间呢?我听说写书者可是颇负盛名的大学者!”赵琼问,“之后又有无数诗人侠客在诗词文章中暗喻此事,有人把这事当真了,我们也该把这事当真!爷爷,并不是我信了民间野史,而是根据眼下时局,有必要把此事当真!”
燕朝建国三百年,中间也曾历经波折。曾有一任皇帝在朝堂上说出——“百姓冥顽不灵,难以教化”的言论。当即便有言官进谏,劝皇帝爱民,这件事还被御史大夫记载到了史书里。
而说出这句话的皇帝竟然还是燕朝出了名的贤明君主。
他更改法令,主张轻徭薄役,发展工商业,他当政的几年,燕朝乃是太平盛世。这样的贤明君主,居然会说“百姓难以教化”,令人深思!
赵琼甚至觉得,这恐怕就是燕朝统治者的真实想法。这是从根源上的蔑视与不屑,统治者把百姓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不把他们当成人。
从周朝就开始盛行坑杀战俘屠城之风,军队占领了城池,那么这个城池的一切就归这个军队接管,百姓也同样如此,他们屠杀百姓、坑杀战俘就相当于扔掉令自己不喜的物件,随意而理所当然。
赵老三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念叨叨:“这如何是好?……不,朝廷不一定会派人屠城,莫要自己吓自己!”
赵琼反驳:“怎么就是自己吓自己了?屠城——死。封城——死。横竖都是死,不过是死法不同罢了。”
“别整天把死不死的挂在嘴上!”赵老三敲了赵琼的脑壳。
易朝州定了定神,道:“咱们不是还没死的吗?不要再说丧气话了,赵琼。”
赵琼道:“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逃出城去才会有一线生机。昨晚我思量了一宿,就算没有屠城,但当城门一封,襄陵恐会沦为死城。粮食被征走,襄陵还剩下多少粮食供百姓吃喝?瘟疫已至,接下来的就会是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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