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人来得突然,或许那些合金是想保护磷叶石吧。南极石见梅玉石的手仍旧陷于液态合金中,自觉持剑迎战月人。
这场战斗相比起钻石属的战斗方式更无理智,也更为粗暴。新式月人的钩爪趁学校方向产生巨响、使南极石刹那间分了神,借势夺走南极石的手。
惶恐失去珍贵记忆的南极石相当愤怒,他不顾梅玉石的呼唤,将锯齿般的宽刀作滑行道具,乘上积雪意图越至月人的坐骑。
这一幕令梅玉石目眦欲裂。失去一条腿的身子并不协调,可对于南极石的担忧同样不小。
“兄长大人……”
梅玉石扭头。合金已经快成型了,隐约呈现出冷淡的光泽。他透过方盒子似的合金——边角处的几条缝(能微妙地看见幺弟焦灼的表情)。
最年长的宝石人歪头,像是思考,随后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未被裹住的左手拿起佩刀、利落地斩断右臂,碎裂的声音惊雷般炸开,惊得里头的磷叶石瞪碎了眼角。
“兄——”“安心。”
长兄的声音温柔而不容拒绝。磷叶石因这命令一样的口吻止住话音,他长大了嘴,眼角的小碎粒点点落向半液态合金的海洋,在阴暗中闪烁着弱小的光。
凛冬真的很冷。
磷叶石这样想到。
天空冷到他赖以生存的阳光们不愿主动出现,浮冰与海洋冷到他失去了双臂,冻风冷到他说不出任何话语,空气冷到他耳边的奏乐都凝固了。
他体内的微小生物们仿佛春天的蝴蝶那样,挨挨挤挤地涌到他的眼部,用触须黏稳身躯,分明拥挤到无处留缝了,却仍芝芝不倦、源源不绝。
娇媚的梅花从枝头坠落,不是前辈杜撰的博物志记载上说的那样,一瓣一瓣地凋零,而是如那朵红艳至极的椿花一样,整朵整朵步向末路。
这种说不出来的触动使最为年幼的宝石人觉得,难过到、惊艳到、说不出任何言语来,连呼唤也成了累赘。
斩下自己惯用的手后,梅玉石歪斜着身体,利用长刀代替失去的腿前行。他的步伐很大,黑曜石刀与腿之间的幅度足以呈最大限度的钝角、接近平角,像是在飞翔的蝴蝶。
……也许又是只有古书上才会有记载的鸟儿,快速,迅敏。
却孤注一掷。
当差不多失去半截身子的宝石人赶到时,南极石还在与缠住他双手的丝线作斗争,似乎是在拔河。而梅玉石毫不犹豫地出手——为此,他事先将武器扔向器的根角——一把抓过那几条细线,顺着南极石的力道施力一拔。
“嘶啦。”
是布匹碎裂的声音。显然两位宝石人与月人的角力赛中,宝石人获得了胜利。
紧接着乘器发生爆炸,厚重的烟雾将他们包裹住,从半空砸在积雪中。这么高,也不知会不会增加裂痕。
磷叶石见此,被迫缩在合金方盒中拉长声音呼叫他们。这样就结束了,他们都没被带走,真的是太好了!他莫名松了一口气,放下之前的所有奇怪感觉。
归来的英雄剥开盖在他们身上的雪,也不知道互相说了些什么,听见磷叶石的呼唤后互相搀扶着来到合金的方盒中。
“这个要怎么办呢……完全被改变了啊,磷叶石。”南极石苦恼地低喃到。
磷叶石无力:“不是——不是——,我在里面的说。”
梅玉石差不多身体都靠在南极石的身上,因为失去了一条腿后,另一条腿也满是裂痕,凸起的痕迹在长袜上,留下一个接一个的破洞。
磷叶石看着他们伤痕累累的模样,自然笑不出来。但他再不喜欢学习也知道安全了,于是他叹了一口气,在梅玉石和南极石思考怎么把他弄出来时扬起一如既往的笑:“但是你们没事,真的太好……”“咔啦——!”
话音未落,世界崩塌。
绵长的清脆声音悦耳极了,让他想起了两百多年前那捧现在早已枯萎的花环,那畸形环绕着的小型冰川上一排又一排笔直的圆点印迹,那双穿在他脚上不是很适应的高跟鞋……
在两颗头颅往两侧偏斜的同时,磷叶石看见了遥远天空之上的预兆黑点。
有如两百多年前的那般,撕裂空间、迅速延伸,白金的绸缎大而广,盖住了乘器难以言语的丑陋外貌。月人与巨大的器正在上面。
他想起关于月人的记载。——事实上,在老师同意他加入巡逻部队后,磷叶石就私下请教过不少次变石,为了能够更加了解月人,也为了让所有宝石人对他刮目相看。
最中央捧着巨大器皿的“器”,环绕着“器”的普通月人之间,还有八个要稍大上一些的月人,围住“器”,比金刚石老师还要高,十分陌生。
正是它们、放出了箭矢。*
磷叶石不安的想叫出他们的名字,可南极石唇前代表嘘声的食指令那些字符又被扼杀于咽喉。紧接着,根本不听他指挥的合金们变成一只接一只的手掌,重重捂死磷叶石的嘴,使他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就连那头漂亮的艾叶色头发也被捂上大半。
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目睹这绝望一幕的磷叶石,觉得断口处拱入的合金们令他很痛,尤其是脖子和胸膛,疼得他怀疑那里裂开了,灌入了寒冷的冻风。
——他敬爱的兄长、冬巡的搭档,在什么也做不到的他的面前,即将被月人带走。
*
这也不是第一次碎成这样的惨状了。梅玉石的嘴角勾了勾,最后抹平成线。
比起半颗脑袋都裂开的南极石,他的情况要好上许多。起码,他此刻还有部分意识。
半睁着眼,睡在雪地上的梅玉石看不见合金方盒中的磷叶石了,而他的耳旁躺着南极石的小半张脸。
发带碎了,伏在梅玉石看不见的地方,和墨黑的头发一起铺在雪地上,勾勒出一副缤纷的画。他是少见的、体内含有别的矿物的宝石人,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色彩更加丰富,例如绯红的含铁玛瑙,洁白的方解石,常磐的绿泥石……
杂却惊艳。
然而这些都是老师的功劳。——他从图书馆中的藏书上可是有见过的,未经打磨的梅花玉*丑到不可思议,乱无章法可言。就像曾经刚诞生而自傲不已的自己一样。
长长久久的时光让他被不断打磨,变成了现在这副美丽的存在。庞大的记忆珍藏在他身体的每一处,就连脚趾趾甲上的花也承载了不少喜怒哀乐。
最初他也有前辈,但具体是哪一位,现下混乱的记忆可供不起他思索,可他记得他最初的搭档。那个缠着他、最后因他的自负而被带去月亮的萤石,然后是远不如现在这一任这般强大的圆粒金刚石。
他的第一任搭档萤石,性格温柔到过了头,硬撑着要夜间巡逻。那时候自然没有夜间巡逻的先例(至少老师及前辈们的手札从未告知),萤石因自身体质的特殊申请了这一任务。
一如同现在的辰砂。
偶尔他也会在黄昏时陪着萤石巡逻,幸运的是从未遇见过月人。年轻气盛,不懂收敛的玉石系宝石人散着黑发,完全不约束自己的强势。最终导致萤石在傍晚时分被月人带走。
剩下的边角料被他捡了回去,又裁了自己的一段发,融刻成中空式发带,再将萤石小心翼翼放置了进去。大抵也在上千年的历史中成功与那些玉石融合成一体了吧。
在夜间的时候,静静地闪着光。
而第二任搭档圆粒金刚石、关于他的记忆,梅玉石也想不起来太多了。依稀记得他是个爱将自己的头发扎起来的后辈,诞生没多久罢?反正很黏他。
第二任搭档被带走后,诞生时多余的那些圆粒金刚石……他好像是向老师申请铸造成他的短刀武器,也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至于现在为什么没有使用了、他也说不上来。
黄钻、青金石、帕德玛刚玉、金红石、和田玉、翡翠、钻石、南极石、圆粒金刚石……*
现存的二十八位宝石一个个诞生,而在他之前的宝石人无一不是被带走了的,甚至还有上一任磷叶石。
那位比他早诞生的磷叶石前辈很幸运地撑过了六百年,然后在一次傍晚——谁也不觉得会有月人再来的时分——被带走了。仅留下一小截手指。这是他刻意留下的痕迹,为了保留他曾生活在这里的痕迹。
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梅玉石愈发模糊的意识不足以支持他一件一件全都回想起来。
他最初叫梅花玉,可身边的宝石人都是“石”字结尾,心底总有些闷闷不乐,而发生了更多的事后,他便自称“梅玉石”了。身体中也积囤起了更多的同胞的矿物,或是早已迷失的前辈,或是不幸被带走的后辈。
他、……在长达五千年的时光中,总算磨平了棱角,然而依旧失去了唯一一位玉石派别的同胞*。
鸦黑长发宝石人的眼睑开开阖阖,脑中又闪现过很多片段。
多愁善感的黄钻,尤其是第一次经历失去同伴的时候,私底下拽着他的手指,问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冷静,明明有同伴被带上月球了啊。和现在看似活泼实际上心思敏感的锆石如出一辙,但比起锆石的直爽,黄钻的表现更加内敛。那张半垂下眼睑的脸至今印在他的脑海中;
渡过诞生期并且成功存活下来的青金石喜好阅读,恰巧当时他也借着阅读平复情绪,以此为缘开始熟识。带着从不遮掩的小心思,青金石捧着撰写有梅玉石信息的那一本书,甜甜地叫他“阿汝”*;
不知怎的知道了他心结之一的小帕德玛刚玉,对他说“我也是玉石吧?毕竟我也有玉这个称谓。”被他摁住头发调侃道,虽然名字里带玉,但帕德玛刚玉并非是玉,仅仅是因为外表酷似玉罢了*。知道这点后就鼓着腮帮子,一副比他还纠结的气愤样子;
金红石大概是最擅长拼接的宝石人了,在奋力钻研前任金红石留下的手札时,他和曾担任过医疗干员的黄钻手把手教导他各种技巧;*
得知他手艺很巧,径直往他身边凑的红绿柱石明确表示想要他当自己的导师。喜好服饰设计的手艺狂魔那段时间巴不得将他脑子里积攒的知识扒空……
二十八位宝石人,除去他也还有二十七位,他没有那么多时间细细回想每一位后辈了。
也许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他曾捧起青金石留下的头颅,将吻落在青金石镶嵌有璀璨黄铁矿的额发。全然不像是长兄的姿态,亲昵地趴在盛着青金石遗物的四角盒子边上,然后熟睡。
——世上只有被追求者和追求者,忙碌者和疲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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