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却带着稍许沙哑的女声从留声机中温柔流淌出来,红茶还温热,午后安静的时光里,普罗修特靠在躺椅上闭眼假寐。这张碟片很棒,虽然磁带甚至是激光圆盘已经普及,唱片独特的魅力还是无法被取代。这纯粹的,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的乐曲,他听了一遍又一遍,却仍旧停不下来。
“你听,这句是不是唱得让人很想落泪?就好像歌词是她的心声,那么真挚……”
没有睁开眼,腿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普罗修特将不特别长却也不短的金发散开,面容也显得更加柔和。原本极致的轮廓线条是他的特色,趋近于文艺复兴时期那些著名的美男雕像,只不过他本人不是很在意,却看得贝西有点发了呆。
贝西在审美跟音乐方面不懂,如果是美食的话,也许会更有话题可聊。此刻躺在落地窗边一脸放松的普罗修特,肌肤都镀上暖色,好像……好像食物,哪种食物呢……贝西一时想不起来,却非常肯定自己的大哥如此的、如此……诱人。
偷偷在脑袋里道歉,贝西搔了搔脖子,后背缩得更像龟壳了。
“你睡着了吗?”
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还闭着眼的人问,贝西很想问睡着的是不是他。
“没,大哥,我只是、对音乐一窍不通……”
直言不讳地回答着,也许让普罗修特大哥的期望落空了,不过也是没办法。所以对方翻了个身,将头枕在胳膊上,真的开始浅眠。
这是贝西跟随普罗修特合作搭档的第三周,半个多月里,除了每天跟着普罗修特大哥之外,什么事都没有。想着加入黑帮可以找到事可做,现在却成了模特的跟班,说实在的不太舒服。
看安稳沉睡的普罗修特只留一幅背影给自己,贝西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缓缓退出房间。这里是普罗修特的独栋公寓,坐落在渺无人烟的海边区域,因为不是什么好的地段,公寓前不是大片沙滩而是断崖,怪石嶙峋的陡坡一般人只是看就觉得心里有压力了。
白色的独栋在这里很孤独,就像普罗修特的人一样,孤零零的。贝西总以为漂亮又从事着模特这个伪装职业的他该有宽泛的交际,实际上恰恰相反。除了平日里经纪人会光顾接送他,其他时候便只有自己了。为了方便,贝西直接住在这栋房子一楼的客房,普罗修特住在二层视野开阔的大房间。他们一同吃饭,几乎没有话题,对坐无言的日子能让人抓狂。
然而贝西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头了。走出房间朝着北方看去,有几辆车极为显眼,那架势就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着他们一样,后面甚至掀起烟尘。
贝西知道,普罗修特大哥的麻烦来了。
那是在当初那个被自己杀掉而且被“壮烈成仁”摧毁得不像样的臭男人失踪报案后的第三天,摄影师在惊诧的盘问下说出了事发之前编辑与自己不堪的密谋,而那个男人的目标就是普罗修特。
无法鉴定死亡时间,况且身体各个组织塌陷让法医都大为困扰,没有明显跌倒撞伤痕迹脊椎就断了,即便明知道这件事跟普罗修特脱不了干系,却也对他无可奈何。登上报纸头条时,普罗修特的照片跟那个猥琐男人的照片放在了一起,贝西总觉得实在差太多。一个是如天界诸神的容貌,一个是肮脏下流的恶臭凡人,怎么可以将他们放在一起?!
更受不了的是,那张照片还是当天拍摄的那组,那组没怎么穿衣服,姿态诱人到光是看到,心脏就会砰砰乱跳的写真。
死亡没能带来多大轰动,反而是如此让人惊叹的容颜先打动了世人,加之里面还有条人命,招来了不少媒体。想要躲避所以一直没有接工作,却不想住址竟然也不知为何泄露了出去。
贝西只是站在门前看着,那些车子还在像恶狗一样朝这边扑来,而大哥才刚开始午睡而已。如果普罗修特大哥被这些人打扰到,他会怎样自己无法猜到,贝西只是在潜意识里不想让这群人靠近。孤独也好寂寞也好,两个人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也好,贝西都觉得比有陌生人出现要好很多。
双手在身前虚握了一把,他引以为豪的替身露出了样貌。那是一根鱼竿,是一根海钓竿,长长的线卷在轴里,可以听见“嗒嗒嗒嗒”的声音响个不停,而微垂的前端已经有线抻出来。那线在疯狂延伸,几百米的距离在双目可视的情况下很快便要触碰到车身。
“看我送你们一个大礼……嗬!”
瓮声瓮气的也没什么说服力,贝西不在意,毕竟自己的能力摆在这。他的“沙滩男孩”只要有想要咬住的就不会松开,是否穿透也由操控者的他说了算。
车轮在疾驰,鱼钩勾上了刹车线。开在最前面的车,虽然是有ABS系统的偏高级的车,却也在失控中乱了阵脚,急刹车下,让后面的车也预防不及撞上了前车的保险杠。在距离房子几百米处发生了车祸,三辆车中的两辆相撞了,而另一辆像是为表关怀一样也停了下来,却也在稍息后重新朝这边奔驰而来。
“真是讨厌的家伙……”
扁了扁厚厚的嘴唇,贝西少有地蹙起眉毛。肉肉的脸颊总是与凶恶挂不上勾,眼神也总被大哥说“好像个小哭包”。明明自己块头比大哥的要大得多,还要被他这样说实在委屈。可是跟大哥在一起又感觉很安心,因为对方的强大,也因为这是贝西自加入“热情”后第一个跟随的强者,而他恰好,不曾有一点瞧不起自己。所以要保护他,即便是保护他午后的短暂睡眠也好。
再次甩动鱼竿,那普通人根本看不见的线便悄悄朝着仅存的一辆车中的司机绕了过去。绕一圈似乎并不保险,为了能制止他,贝西绕了两圈。就在车子发动之时,手才要用力收杆。
“别!”
肩膀上有手拍上来,贝西回头,看到了普罗修特的脸。那是略微带着倦意,双眼甚至都有些睁不开的无防备面容。
“可是大哥,他们是记者的人吧?”
轰动一时,对普罗修特而言绝不是好事。不管是名还是利,他追求的都不过分多。与其成为众人眼中的一颗星,普罗修特更想要不温不火的工作与人生。在这样刻意的维持下,至少过得还算不错。
“贝西,你知道吗?他们不是黑道,跟咱们并非是一个世界。如果眼前这些人是敌人,我会毫不犹豫将他们全都解决。”
站在贝西身后,还穿着居家丝绸睡袍的普罗修特握上贝西的手腕,强行拽着他收回来。替身的线便没有继续勒上去,那闪着光的钩子几乎是擦着那个男人的脸抻回去的。
“但那是平凡人的世界,每个人都一样。尔虞我诈也好,虚情假意也罢,那是一个被文明以及理法掌控着的圈子,而非金钱暴力打打杀杀。”
也是普罗修特所向往的世界。贝西知道。
“不过很可笑,那个世界,我虽然体验过,收获的却总是失望,贝西。你有没有过失望?”
这话问得贝西不知道如何回答。在回想自己不算长的生命中,也许最大的失望就是,明明看起来超级美味的食物,搭上舌头却难吃得要死。太多的期待反而会在不尽如人意时轻易就能造成失望,贝西猜想着普罗修特大哥是不是也是如此。
“相当有趣呢啊!我们作为黑帮,杀人如麻冷血无情,看到没了脉搏的尸体只想着处理起来超麻烦的,他们却以此当话题,跟恶犬一样围上来。”
大哥的嘴角抽起晦涩的笑容,让贝西一时着迷,却完全不理解个中意味。是嘲讽,是无奈,还是不屑……
“还他们发现那具尸体时候的样子吗?好像是腐烂了之后围上来的苍蝇一样……”
系了系腰间的带子,从早晨洗过澡到现在,他除了睡袍再没穿其他的东西,走在房间里都习惯赤脚。
普罗修特转头朝着房间里走,不顾贝西在后面进退两难。
“死人可不是什么好事,在这个世界死了人就代表麻烦,最近太不走运,晦气连连,就暂时别给我添堵了吧。”
贝西无言以对,只好也跟着回去。顾不上一同前来的其他两辆车子,那个满脸兴奋的记者在确认过这里是普罗修特的家后高兴得原地“呀吼”了一句,才急急按响了门铃。
“有人在家吗?普罗修特先生!我是《公路男人》杂志的记者~请问可否接受一下采访?”
最初想着没人应该就会走,可记者敲了十分钟门也没离开的意思,实在嫌弃门铃吵,普罗修特还是决定让他进来。只要他一个也就好了,面对太多的媒体的话,一定会非常难受。比拍那种下流照片都难受。
“所以?”
在被面相随和却措辞辛辣的男人直言不讳地问是不是杀人犯时,普罗修特摊了摊手。
“如果有证据的话,我早就被带走了。既然现在还坐在这里,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我无罪吗?”
沉默不语的贝西就坐在他身后,自己以前只拿替身钓鱼偷东西掀女孩子裙子什么的,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冷汗冒出来了,偷偷擦拭也止不住,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大哥普罗修特却镇定自若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
“但最后接触他的人是普罗修特先生吧?对您有企图也好爱慕也好,他的死总不能跟您脱开干系。”
“所以这就该被定罪?那种惨死的样子,想要从我这儿套话倒不如去找个烤箱好好询问比较好吧!”
“但是、但是……”
还想要继续纠缠,普罗修特“呯”的一声拍到桌子上,吓了记者一跳。
“做你们这行的,想要不择手段挖掘话题我虽然能够理解,却绝不赞同。歪曲的事实会带来关注度,信口雌黄当做真实,那你就相信是我杀掉了那个男人就行了吧?那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抽干你让你跟他一样死掉?”
脸上露出稍许尴尬,男人没预料到对方真的会承认事实,甚至真的感觉自己周身变得好冷,手指也开始不听使唤地抖个不停。
咕噜一声咽了次口水,想起上级给自己的任务,想起自己今天能如此幸运地躲避掉公路上的车祸赶超其他社的人优先采访,就这么离开绝对不甘心。
“我、那个,我的血不好喝……”
“噗、呵呵呵呵哈哈……”
看着正襟危坐的男人已经被吓得簌簌发抖,普罗修特忍不住掩着唇笑了起来。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在贝西担忧的目光里泰然自若的慵懒样子如此耀眼,然而记者不会知道在他面前的男人是个冷血的,杀起人来毫不犹豫的黑帮。
“我骗你的啦,不用害怕。”
拍了下记者的肩膀,普罗修特回到沙发上,抱着的薄毯随意盖在腿上,随后佯装要睡觉的样子。
“如果没问题了,就请回吧,我暂时不想再回答任何问题了。”
主人已经下了逐客令,可记者仍旧没有马上起身。
“普罗修特先生!我可否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因为外界有报道过您的家里是从事海上运输的,可是我调查过您的生母,听闻是一名脱衣舞女郎,曾常年从事桃色交易,而且亲生父亲下落不明!您可否透露一下关于这方面?”
“你……”
猛睁开眼,躺在沙发上的男人一脸讶异。他难以置信的眼神就像是在承认着,转而凝视的双眼里流露出狼狈。
“是真的吧?虽然想要掩藏这件事不与母亲相见,甚至几年前她本人病故你连葬礼都不参加,一直寄宿在远房亲戚名下……你的母亲应该是法拉缇女士吧?”
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野种,很大程度上是肮脏廉价交易下的意外产物,母亲是个出卖身体的舞女,普罗修特却一直宣称自己是海运集团高层干部的孩子。明明连平凡普通的身份都算不上。
“你胡说……你胡说!”
内心出现崩溃之势的普罗修特缩起了腿,在被毯子裹住后身体看起来小小的。明明是有肌肉的男人,此刻竟像在害怕的孩子一般一脸欲哭的样子。
“可是普罗修特先生!现在的你,浑身都在回答我‘这是真的’不是吗?如果不是真的,不是该问我从哪里听到的吗?满嘴的我胡说,实际上你非常动摇!”
“你胡说!贝西,快给我把他扔出去!”
“为什么要欺骗大众?目的何在?介意自己的过往被人揭开,怕被嘲讽是舞女的儿子所以只说自己是远房亲戚的孩子?”
“贝西?!”
激动的普罗修特抓起一旁的枕头疯狂朝男人扔去,靠枕很软,男人逼仄的目光没有被打散。他顽固地等着普罗修特承认,藏在内侧口袋里的录音笔早已被开启。
“你这个……”
不去看那个讨厌男人,普罗修特急急地喊了一声,这才从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的贝西迅速站了起来。
“大哥!”
“贝西,快!把他扔出去,我不想听到这些,快啊!我不要再看见他……”
贝西第一次看到普罗修特那恼怒到泫然欲泣的神情,在大脑已经不知如何反应的状况下,机械的身体直接朝着记者走去,随后像投掷木桶一样夹起男人扔出了好远,他的身体像球一样滚动起来,在撞到他的车后才停下来。
“滚回去!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啦!”
不知为何气到血液都涌上脑袋,贝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指着男人大骂,随后“砰”地关上了门。
再回到一楼的客厅,午后的阳光依旧,只是那个安然午睡的男人已经不复当时。他蜷缩着身体,双臂努力抱紧膝盖,头在不断发着抖,就像被吓到了一样。
贝西不解,他为什么会对这些过去感到害怕。即便这是事实,拥有着强大替身能力的他还会害怕别人知晓这些说不上来什么道理。如果讨厌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直接灭口不是更方便吗?难道就因为他是个普通人所以无法轻易下杀手吗?
“普、普罗修特大哥……”
手足无措的贝西不知该不该触碰对方,那可怜的人影就在眼前,而他的手却欲张开又犹豫。他不够强大,至少他没有普罗修特强大,弱者如何能安慰强者?贝西开始恨自己如此懦弱没用。
“大哥我刚才、刚才做了错事……我没有听你的话……”
汗顺着脸颊流淌下来,贝西为刚才一时冲动的行为感到担忧。
“……你做了什么?”
将那张原本好看的脸埋在膝盖里好久,耸动的肩膀和发着抖的金色头发昭示着他哭泣的事实。可普罗修特没发出声音,只是闷闷地问了贝西一句。
“我刚才用我的‘沙滩男孩’勾断了那个混蛋男人的刹车线……对不起大哥,你明明说不想惹麻烦的,但是我想着他还能开走,应该不会在这边就被发现的吧!所以就……”
贝西搓了搓手,胆小的他就好像做错了事等待着父母的责骂一般。
“……过来。”
普罗修特没有抬起头,指挥着贝西靠近一点。就在大块头挡得周围都有些发暗时,躲藏在毯子里的男人这才挺起后背,在贝西毫无防备的当下抱住了对方宽厚的身体,将坦诚表现痛苦的脸埋进了贝西的胸膛。
“大哥……!”
如木头一样的身体完全不敢动。趴了好一会儿,普罗修特的肩膀才不再发抖,贝西却觉得度日如年。
“我是不是演得很好?”
埋在怀里的的男人早已没了刚才的受伤姿态,语气里也只剩一丝疲惫。梦幻的下午伴随着悠扬的歌声,贝西开始觉得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抱着自己哭泣的大哥,开着刹车线断掉了的车子离去的记者,几句让人难以置信的话,这一切都如梦境一般。
“啊啊、那个男人果真在胡说八道啊……”
帮普罗修特打圆场,贝西尴尬地笑了两声。
缓缓抬起头,普罗修特再度朝着沙发倒下去,再度用毯子将双腿盖好。轻睨了贝西一眼,普罗修特“噗嗤”一声笑了。
“哈!他确实没说错呢!不过这对我而言怎样都无所谓。毕竟,是英国女王的儿子,还是脱衣舞女郎的儿子,我都没觉得有什么区别。不管以前是什么人渣或社会精英,现在的我就是个黑帮流氓罢了……嗯……”
翻了个身,普罗修特继续着自己的午睡。
“也只是个杀了人心里不会有哪怕一点波动的黑帮罢了,母亲也好家族也好,野种不野种的,怎样都没差……没差……”
这些话一直回荡在贝西心中,在不多时日后,他才从其他组织成员那里偷听到这件事。好像整个暗杀小队都知道普罗修特的事,即便是在一个不讲究过去,不看出身的黑帮小组里,那样的过往也足以被其他人拿来嘲笑,当作笑柄。
“我一定要保护好大哥……”
擦着眼泪离开的贝西仍旧在哭泣,只是普罗修特再也没见过他流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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