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潇潇,天高气爽。
京郊猎场。
弓弦缓缓拉紧,伴随着瞄准的动作,箭羽微颤,仿佛随时可能疾射而出。
周围一片静谧,围观的人群看向“靶子”的方向,忍不住露出一丝同情之色。那“靶子”是一名青年,被绑在柱子上,头上插一根鸡毛,脸色青白,瑟瑟发抖。
那是京都有名的纨绔,平时欺凌霸道的事情也没少做,只是现在得罪了真正的煞星,沦落到这个地步,连个敢求情的人都没有。他瞳孔放大,对面举着弓箭的少年在他看来简直如同魔鬼。
“魔鬼”轻慢地挑了挑唇,倏忽之间,在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松开了手,箭矢直直地朝“靶子”射去
这一箭,他对准的绝非所谓鸡毛,而是那个青年的眉心
分秒之间,只听锵地一声,箭头一歪,擦着青年的脸颊落在地上。
空气有一瞬间凝滞,随即重重脚步声接踵而至。
“是太子殿下”
“殿下”
空气仿佛被解冻了,众人都上前行礼,隐约松了一口气。被绑在靶子上的青年更是不顾形象地哭嚎起来“殿下救我安王要杀我”
被唤作安王的少年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嗤笑。他看起来未及弱冠,眉深眼黑,唇色虽然偏淡,但整个人看上去依然犹如一幅浓墨重彩的画作,透着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气质。被打搅了兴致,他该是不悦的,但那不悦也只是轻鸿点水般掠过,转为一点孩童般纯稚的好奇神色。
“太子哥哥,”他拖长了声音,也不行礼,与其他人有些格格不入地站在一旁,问,“您怎么有空来这儿消遣”
他这样未免无礼,但大概是贵妃将他生的太好,太子心里反而没有多少恼怒,反而有些诧异他没有拂袖而去。
他今日心情该是不错,他想。
这么想着,他嘴角也有了一丝微笑,却并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众人一眼,轻描淡写为这件事定了性“安王年少顽皮,玩闹时难免有些不知分寸,你们该多劝着些才是。”
三下五除二,这件事在太子口中就变成了无关紧要的玩闹,而其他人接了这从天而降的一口大锅,不管心中怎么腹诽,也只能连连告罪。
原本指望太子为他做主的纨绔青年更是一脸恍惚这这这,这就完了太子不该抓住机会狠狠责罚安王一顿吗明明他听说这两位的关系不怎么样啊况且他可是差点就死了安王就是要杀他啊
“殿、殿下”他忍不住开口道,“安王他”
“你说安王想杀你污蔑皇亲,是大罪,”太子语声平淡,目光却冰冷,“况且安王心性纯善,这样以人为靶的法子,若无人教唆影响,他又怎么能学会这京中的风气,也该正一正了。”
纨绔青年一愣,随即脸色惨白。他想起来了,一个月前,他因为记仇故意设下圈套,把一个平民士子当靶子,射瞎了人家的的眼睛。最先开始做这种事的人,正是他自己
太子不动声色地处理完了这件事,安王的心思却早已并不在这上面。他垂着眼,因为出神而看起来格外安静,倒让人一时不忍心再责怪他了。
太子心说年少总是更爱面子些,他总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教训弟弟,便心安理得地执了安王的手离去。
等安王回过神来,心中非常诡异。他自己也有些迷茫他和太子的关系,有这么好吗
对他来说,这次帮那士子报仇只是顺手为之,他真正想做的,是试探太子。
太子离京的这段时间里,他被封为安王,风头无两,人人都道皇帝宠爱幼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距离悬崖只有一步之遥。
人人都知道,安王单名一个笙字,贵妃所出,出身尊贵,母家强势,日后哪怕只是做个闲王,也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安王从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肆无忌惮,敢在皇宫里横行,哪怕是太子,他也敢因为一时之气用各种手段试图捉弄他。
可后来,知道了那个秘密
安王微哂。
少年人的眼睛格外清醒,那点幽光化作漫不经心的笑意。他挣开太子的手,把另一只手里的弓随手扔给身后的侍从。
太子应该还不知道。他想。但凡他掌握了任何蛛丝马迹,就完全没有必要和他表演兄弟情深的戏码
他站定,仿佛不满地诘问“太子既然知道那件事,难道就这么算了么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
“孤知道。只是你也要知道,”太子眸光淡淡,看不出情绪,安王却似乎能窥见一丝压抑的怒意,“那样的人,还不值得你用名声去教训,你要教训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若是人不够,东宫的人尽可来借”
他说罢,已是拂袖上了马车。
安王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也许有做戏的成分,可光从表面看,太子可真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哥哥。不像他
只是可惜,他很早就知道,这世上唯一能掩藏秘密、或是让人不敢谈及他的秘密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坐在皇位上的人。
后来那纨绔青年受到了什么惩罚且不提,安王和太子的关系倒是亲近了起来。一次,他在东宫看见了一副画,是前朝国手的江雪图,只是本来悠远的意境被东一道西一道墨痕破坏得一干二净,安王仔细看去,若有所思地说“这印子倒有几分像是爪印。”
旁边的东宫侍从忍不住噗嗤一笑,好笑地说“您不记得了您当时画画的时候,也是说自己在画小鸡的脚,可把太子殿下气得不轻。”
当时被发现在价值千金的江雪图上作画的小皇子拿着笔,脸上还沾着墨渍,就那么理直气壮地对太子说“这画儿太空了,一点也不好看,我给它画几个小鸡。”
太子殿下微笑“鸡呢”
小皇子“鸡跑了,所以留下了脚印”
太子“”
小皇子和太子的“过节”,来源于一桩小事小皇子偷溜到御花园玩的时候,无意中毁了太子一株心爱的花,被当时颇有闲情逸致的太子拎着教训了足足一刻钟。
从那以后,太子就登上了他最讨厌的名单,和不给他吃点心的嬷嬷并列第一。这种讨厌在太子把他拎去学堂念书之后就达到了顶峰,他总觉得在太子的特意“关照”下他的课业要比别人更难,有时已经出阁读书的太子过来考较,每次总要点他的名字。
他记恨太子,就几次三番地和他作对,试图捉弄太子。除了毁过太子的画,他还试图往他的茶杯里丢虫子,在他的衣服上画鬼脸,还在大冬天就憋着一股气起床,打着服侍兄长的旗号把冰冷的小手伸进太子的被窝里
连太子都奇怪,这个弟弟怎么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一样,处处捣蛋。从开始的恼怒到渐渐习惯,到最后他甚至怀着不明的心思期待这个弟弟的到来,然后看着那张明亮的脸庞因为他没有中招而失望地耷拉下来,又气哼哼地跑走。
后来眼神狡黠的小皇子再也没有来过东宫,看见太子也不再像往日那样凑过来,仿佛又憋着什么坏主意。于是那些痕迹反而成了太子的珍藏。
过去的回忆在现在看来未免幼稚,安王也有些好笑地弯了弯眼睛,映在窗外的太子眼里,却是微微一怔,眼神柔和。
时间转瞬即逝,皇帝越来越老,疑心病也越来越重。完美到没有人可以与他争锋的太子渐渐成了皇帝最主要的疑心对象,而恰在这时,太子病了。
突发的高热,让太子意识不醒了三天。安王不动声色地烧掉了下面递来的纸条,在许久的衡量后,还是冷静地下了决定。
现在并不是动手的好时候。
太子经营多年,必定还有自己的底牌
他俯身,一边漫不经心地为太子换下了额上的帕子,一边弹开指尖的灰尘。
“太子哥哥,你可要快点好起来。”他笑着低语。你和父皇不斗起来,我可真是难以插手啊。
思索着之后要做的事情,受限于身体原因,他渐渐感到困倦,倚靠在床边阖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一只手从他额上离开,动作莫名有些熟悉。
安王没有在意,因为太子终于醒了。
这之后,太子似乎更加信任他了。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挠他的计划,哪怕他的身体未必吃得消日日夜夜的筹谋,哪怕他心里对权势并没有那么真切的渴望,哪怕他承认太子的确是个好哥哥。
可是,他不相信人心,也绝不愿意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
再后来,极其惊险地,他登上了帝座,而太子,他的兄长因谋逆之罪成了阶下囚。
“为什么”昏暗的牢室内,太子盯着他,带着极端的压抑。
他笑,终于决定任性一回,于是告诉他答案“因为我并不是你的弟弟啊,太子哥哥。”
极端的寂静之后,太子笑了“你愿意对我说一句实话,我很高兴。你今天来,是来杀了我”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想必都已经死光了罢。
“不。”出乎他意料的,年轻的天子冲他微笑,笑里竟然有几分遥远回忆里的狡黠。他说“你进宫来陪我吧,太子哥哥。”
天子临终那年,也不过刚刚而立。一只骨节分明的洁白的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试探他的温度。
意识朦胧之际,他突然想起,自己那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那是在母妃去世之后,他得知了自己并非皇帝亲子的秘密,病得高烧不止,那时就始终有这样一双微凉的手在照顾他。
“哥哥在呢。”那人这样安慰他。
他哽咽地说“你、你才不是我哥哥”
“胡说,”那人说,“我永远是你兄长。”
尘封的记忆突然苏醒,天子微微笑起来。是否潜意识里永远记得这个承诺,所以他敢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敢把那个人拘在身边肆意妄为
“太子哥哥”他唤出了那个许久没有喊过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称呼。
“等我死了以后,你就能拿回皇位了。”天子睁开眼,对那只手的主人如是说。
这话他从前也说过,那人冷笑一声,像是在压抑着某些情绪“你以为,这世上的事情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吗”
“当然不是,”天子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咳,眼中泛着熟悉而让人痛恨的光彩。
他就这样漫不经心地笑着,一边拉住了他的手,道“就像我就没想过,兄长给我下的药,居然和我常用的是同一种。”
燕蛇草,会让人短暂地昏迷,并无毒害,但是超过了剂量却会致死。
从前天子夺位前常用一种药,来使自己精力充沛,里面有一味主药就是燕蛇草。因为它的特性,为他配药的老大夫格外仔细,最近更是进言劝他不要再用此药,哪怕身体会代谢,但也依然会有部分残留在体内。
那只手骤然僵住,不可置信般收紧,而天子的声音已经有些断续“不过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情,再来一次,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所以太子哥哥,你也不要后悔你做过的任何决定,后悔咳,是无用的东西。”
人生的最后一句话,天子大发善心,难得说了句人话。
而当他回到现实,变回了早就不做人的原笙,他看着还没有苏醒的祈云,趁他道心震动之际,干脆利落地下了手。
一时间,主客颠倒。
“现在,你是我的了,神君殿下。”原笙微笑,伸手揽住他,一边在他眉间亲昵地落下一吻,瞳孔却同时泛着危险而冷酷的光。,,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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