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奥丁还做了什么,”路明非抬起头,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你又做了什么,全都告诉我。”
宋殊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顺从的讲了起来:“奥丁的伤的确非常重,所以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沉睡,留下的风王负责监视我。直到青铜与火之王相继复苏又被击杀,他才醒过来,发现了我的隐瞒,并且发现了您。为了惩罚我,或者用他的话说是将功赎罪,他让我以混血种的身份混进卡塞尔盗取龙骨,并且想办法把您诱入尼伯龙根——他打算做个黄雀。”宋殊讽刺的笑笑,“至于我,当然得甘当马前卒啦。毕竟,惜命的神会怎样卑劣,他再清楚不过了。”
“握住我的神格,就是握住我的命脉;神魂上刻下契约,就是拴住我的狗绳。这样的小狗,有什么可怕的?这样万无一失的准备,我除了死,还能怎么背叛他?而一个能永生永世活着的神,又怎么会选择去死呢?”宋殊说,他想说这些话很久了,“他不会明白的,他怎么会明白我?”
“奥丁从来都不信任我,也看不起我,您是知道的。”宋殊轻声说,忽然将话题改向,“但是我不在乎,我早就不把他当造父了,不会像我那些兄长们抱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其实也知道我不怎么卖力,只是实在缺少仆从,加之我的神格的确好用。人类的【谎言】真是多啊,居然能保住奥丁的命,甚至还能帮他缓慢地恢复伤势。”
宋殊温柔的笑了,怨毒与憎恨从他眼角眉梢的每一条笑纹中渗出,他的眉眼有多么温和,那杀意就有多么深重,“他为什么还不去死呢?”宋殊如是问道,恳切而真诚。
“……”路明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奥丁本该死于“诸神黄昏”,但是……
“在接到奥丁的命令时我就意识到机会来了,我等这一天实在是太久了。”宋殊没指望路明非回答他这个问题,继续讲述道。
“‘诸神黄昏’那一日他没有死去,此后的数千年他也挣扎着苟活,看着他狼狈的躲着龙族的追杀,像是下水道的老鼠,泥地里的爬虫……我真是太开心了……”宋殊嘴角的弧度愈发扩大,疯狂从裂开的口子里倾泻出来,“可是他却想要完全的好起来,这怎么行?如果不想狼狈的活着……那他就只能去死了。”
“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路明非问,“你和路鸣泽准备做什么?”
“这里是你用谎言之力创造出的幻境吧?所以你才敢在这里畅所欲言,【谎言】会将一切都扭曲,无法传达到外界。但是,创造这个幻境,又不全部是幻境的地方,需要的力量不少。一旦动用,就是杀招……你却只让我看我过去的记忆?”路明非真的搞不懂这波操作。本以为是天罗地网图穷匕见,结果居然是请你进小黑屋看电影?目前为止,宋殊说的话都没什么逻辑问题,态度也十分诚恳……所以他们这么大费周折的是为什么?
“这也是个很长的故事了,也许给您看看会比较直观。”宋殊说着,几个浅浅的幻影慢慢从空气中浮现,凝实。
“你的本源是‘谎言’?怎么这么弱小?”
独眼的神明面露不满,小小的松鼠缩成毛茸茸的一团,不敢说话,也不敢落泪。一旁的鹿与鹰看来,眼中的纯真渐褪,神色越来越向它们的造父靠拢。
造物们被告知自己的使命,神祇离开了。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没有闲心留给他随手下的小小棋子。世上最天真最残忍的恶毒属于孩童,一片污浊沾染在空白的画纸上,黑得格外惊心动魄。于是这份自“父亲”传来的不满与轻视,在这片以保护之名隔绝起来的土地上肆意生长,开出不祥的怪物,剧毒的恶花。
与松鼠不同,巨鹿与苍鹰是合格的造物,它们强大且富有攻击性。自空中与大地,两只苍鹰与四匹巨鹿没日没夜的攻击世界之树,忠实的履行它们唯一被赋予的职责。只是,这成果令人灰心,它们的攻击,那些啃食与撞击,那些利爪与狂风都毫无作用。相比支撑天地的巨树来说,它们是多么渺小啊。
这份不甘与焦躁啃噬着它们的内心,这份弱小与无用如鲠在喉。
这份怒火应该向谁发泄?
它们的目光转向了它们最小的兄弟,那只弱小的松鼠。
天空是禁区,地上也是。无遮无挡的天空有目光锐利的苍鹰,它们刮起狂风,尖喙与利爪在太阳下闪动着残忍的锋芒;宽阔无际的地上有健壮无匹的巨鹿,它们巡视草原,坚硬的蹄子踏裂土地。
松鼠无处可逃。它太小了,无论是苍鹰还是巨鹿都能轻易的伤害到它,哪怕是玩闹般扇起的风,或是随意的一个践踏。到最后,它只能向它们的敌人寻求庇护。松鼠在巨树上跳来跳去,隐藏在茂密的枝叶间,扒住坚实的树干,低低哀求。
“对不起”“请不要这样”“是我错了,请给我机会改正,我一定改”……
无力软弱的话语换不来同情,只会激起施暴者的凌虐之心。
巨鹿与苍鹰喜欢上了这个游戏。像是玩弄老鼠的猫,看恐惧的猎物疲于奔命,却始终逃不出掌心,惴惴不安,找不到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大尾巴的老鼠拼命奔跑,恶劣的猫紧追不放。鲜血从被撕开的伤口中溅出来,泼洒在碧绿的叶子上,流淌在粗糙的树干上,沿着蜿蜒的纹理一滴滴滑落下来,染红了它经过的每一处枝杈。
不必担心玩具会被玩坏,世界之树的周身环绕着浓郁的生命力,只要不是立马致死的伤势,都能快速愈合。松鼠绝望的奔跑,避来呼啸着袭来的风刃,落脚时稳住摇晃的树枝。
为何是我?绝望汹涌而来,将它拖入深渊——它掉下去了。
这一次又会是怎样的发展?是被拦腰抓起,身上带着被利爪洞穿的血洞从高空坠落,还是被鹿角顶起,在四匹巨鹿间皮球似的胡乱顶撞?又或是被狂风卷起,风刃割裂身体,鲜血混杂内脏四溅,或是侥幸落地,慌不择路地在十数只铁蹄间逃窜,随时可能被踢飞,被踩踏?
好痛啊,每一次都好痛!
憎恨灼烧着它,可口中却违背意愿地吐出字句。它在求饶,它在道歉,它在……讨好它们!
它居然在讨好它们?在这么多次伤害之后,它居然还在【讨好】它们?!
它明明恨不得它们在下一刻通通死去,死于烈火焚心,罪孽的业火应该烧穿虚伪的皮囊,将那些骨髓里都流淌着恶毒的骨头扯出来扔到太阳下炙烤!折其翅,拔其爪;削其角,斩其筋;它们的眼睛应该被挖出来捣碎,舌头应该被切下来腐烂!
松鼠死死的咬牙,不愿意开口,因为它知道一旦开口那将是如何违背自己内心的奴颜婢膝。
——松鼠的弱小,不仅在于体格娇小,力量荏弱,还在于它无法控制。
——它无法控制地倾吐“谎言”,露出“假面”。
——它,为什么要出生?
——为什么还没死去?
——这绝望的,看不到未来的悲惨命运。
但是,它早已麻木的命运,这一次没有到来。
它听见风声在远离,苍鹰惊慌的唳叫,底下慌不择路的奔跑。原来它们也会怕么?会发出像被掐住喉咙的母鸡那样滑稽的叫声,也会像被踢踹好几脚的老狗那样喘着粗气奔逃?
松鼠无声的笑了,快意而扭曲——即使是今天就这样死去也没什么不甘心了。能在死前看到这样滑稽到令它发笑的丑剧,能看到只会欺凌弱小、欺软怕硬的哥哥们露出这样的嘴脸,实在是太令它高兴了。
它知道为什么它们会害怕成这样。
因为它正看着呐——
无数漆黑的锁链自虚空中浮现,它们紧紧绑缚着眼前的巨树,像是菟丝子缠绕着选中的寄主那样用力。每一条锁链都绷得笔直,然而缠绕在巨树身上的那部分却及其缓慢地游动着、颤抖着。像是不安的、自冬眠醒来的蛇,明明预感到了危险的临近,却无法舒展开僵直的身体。
这株巨大的菟丝子发出痛苦的嘶声,它已然濒临极限,不堪重负,每一条锁链上都传来清脆的裂金之声。象征脆弱与毁灭的裂纹快速生长着、攀爬着,布满了锁链漆黑冰冷的表面,像是另一种不怀好意的寄生植物。
——一直被压制、被伤害、被迫陷入沉睡的世界之树,即将苏醒,两个庞然大物的战斗无意间救下了一只小小的松鼠。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不,应该是单方面的见面。
树无意,它却用心了。
那天的争斗算是两败俱伤,谁都没有占据上风。世界树从沉睡中苏醒,但仍无法彻底脱困,只能分出一个人型傀儡出来活动;用来困住世界树的特制锁链几乎被悉数毁去,只有寥寥数根得以幸存,上面裂痕遍布,看起来随时能步同伴后尘。这些锁链都是用奥丁截留下的尤弥尔血肉和金加仑海沟底部的玄铁制成的,是克制世界树的绝佳兵器,也蕴含着巨大的能量。现在它们几乎都归了世界树,想来吸收了这股力量之后世界树就将彻底脱困。心腹大患离开牢笼,不知会是怎样的混乱无措?
可松鼠不在乎这些。它只是在树上做了个窝,默默的躲在一旁,关注着树的一举一动。
它的六个兄长们不敢明目张胆的靠近树,这很好。它的靠近被无视了,或者说默许了。只要没有攻击的举动,它就可以一直安安静静的待着。巨鹿与苍鹰依旧拿它取乐,但只要被树看见,它们就会被阻止。
树闲暇时只是站在树下,看一朵花。那朵花是浅浅的粉色,在满目的绿色中有一点小小的惊喜。可是这也不值得看上个几十年呀?松鼠很是疑惑,看着树一直站在那,不动也不说话,静静看着花开花落。
其实它也一直躲在原地,看了几十年,只是当时一点都没发觉。
终于有一天,小小的松鼠鼓起勇气上前问话。毛茸茸的尾巴盖住爪子,松鼠蹲坐在粉色小花的后面,竭力控制声音里的颤抖。
“你,你好呀。”
“……”
“……你好。”
松鼠得到了一个微笑,于是他也拥有了一朵能看几十年,不,几百年几千年都看不够的花。
松鼠拉塔托斯克,自谎言中诞生,造父视他为无物,同源而生的同胞欺凌他。他前生的数百年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深入骨髓的伤痕与鲜血,辱骂与嘲笑。无力反抗的弱小与无法自控的谎言让他活得像是个蹩脚的笑话。
可是,他终于有了一朵花。
他看见花的颜色,那是温暖的微笑与平和的交谈,偶尔还能得到一个轻柔的抚摸;
他闻见花的幽香,发现不是所有造父都是那般无情,也不是所有生命都如他的兄长们那般傲慢和暴虐;
他听见花开的声音,是自己在说——
不管是谁,都不允许伤害他的花。
他唯一的花,他仅有的花,他珍惜的放在心上的花。
谁敢伤害他的花,他就杀掉谁,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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