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梦加得静静注视着那支比例失调的弩/箭,过于巨大的头部是一枚棱柱状的水晶玻璃。那个玻璃里封存着一道血色,那么鲜艳,像是刚刚从伤口中流淌出的鲜血……是啊,那是康斯坦丁的血。
那是他的骨头,那是他的血肉,那是被窃取的权柄。
她能感到恺撒若有若无的试探,但是她不在乎。装备部的装备确实对她来说也有点麻烦,然而真正具有杀伤力的只有那枚康斯坦丁龙骨提炼出的那块贤者之石。以血脉相连的同胞制出的贤者之石是最致命的毒。
人类还真是可怕啊,龙类不过是吞噬尸体罢了,人类却会把龙类封冻、解剖、制成标本,拿龙类的细胞、血肉、骨髓当做宝藏,试着从里面榨出点什么,越多越好,贤者之石只是最基本的作法。
她不会认错的,精神元素与火元素混杂在一起,在皇帝陨落的这个时代,是只有青铜与火的君主才能使用的力量。他们分掌地水火风四种元素,彼此独立,无法染指另一位君主的领域。所以人类认为纯粹的元素并不重要,例如火元素,它存在于各种火焰里,无法捕捉,也就无从利用。
然而他们错了,人类虽然进步了很多,可某些方面他们仍然一无所知,且错得离谱。他们无法理解超出他们认知的东西,就像凡人无法踏足神域。
每一种元素都是一种概念,所有的言灵都是基于元素,五种元素构成了这个脆弱的世界。
不是因为他们是龙王才掌握了元素,而是因为他们掌握了元素才是龙王!
然而人类不必掌握元素,混血种是一群实用主义者。不明白言灵与炼金没关系,他们可以窃取龙的血脉;不理解元素也没关系,他们可以亵渎死者的骨骸。
这支弩/箭就是他们窃取的黄金,石英晶体里封存的毫无疑问是康斯坦丁的力量,最纯粹,最暴烈的力量。它是言灵“烛龙”的雏形,领域内所有的火元素一齐吼叫时便是末日的丧钟敲响,灭世的火焰自天上倾泻,烧毁一切不洁。
这么一丝的火元素还远远不够,然而单纯的精神元素就足以杀死龙王。的确是人类的巅峰之作,如虎添翼……如果被这种东西射中要害的话,她也活不下来吧?
耶梦加得没有说话,静静注视着那支比例失调的弩/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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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北京有一段时间了,恺撒果然比较防着她,没有透露任何线索。
但那又怎么样?她自己就是尼伯龙根的守门人。她不需要任何线索,不需要寻找钥匙,因为她自己就是线索和钥匙。
她打算去看看楚子航和路明非他们的进展怎么样了。“夏弥”的关系和他们还不错,去探望探望也是理所当然的不是么?
不过,遇上宋殊就是意外之喜了。
“是耶梦加得呀。”坐在老树枝干处的宋殊转过头来微笑,让人能窥见那个千年以前诡计之神的影子。
“我有个交易。”宋殊笑着,像个最出色的商人,“你一点会满意的。”
她将尼伯龙根里负责筛选的荷官的权限给了宋殊,作为交换,他告诉了她是谁泄露了芬格尔的消息。
“是奥丁哟,他盯着芬里厄很久了。”他的声音变得甜腻,扭曲,满怀的恶意像是黑泥般黏稠,“毕竟是预言里,杀死他的凶手嘛。”
“为这样怕死的老板工作真是辛苦呀。”宋殊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这只是一个分/身,本体还不知道躲在哪里。
“什么样的老板就有什么样的下属,你最好真的可以杀死路明非。”夏弥冷冷的说,转身走了。
宋殊这个人真的很奇怪。他提出的交易也很奇怪。荷官的身份是权力也是枷锁,他不可能不知道。这等于是将他自己的行踪交给了耶梦加得,自愿被尼伯龙根的规则束缚。
他对奥丁如此忠心耿耿么?也不见得。至少在“冰窖”里,他并没有全力抢夺康斯坦丁的龙骨,好像只是来见最后那个人。
耶梦加得对宋殊的目的不感兴趣,她乐于两个她看不清的人互相绊住,她好趁机提升自己的血统。
被宋殊,或者说宋殊背后的奥丁针对的路明非绝对不会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混血种。但是管他呢,如果路明非真的被杀掉了,那证明他不过如此,不必理会;要是他没被宋殊杀死,甚至反过来杀掉了宋殊,到时她也已经进化成为海拉,是战是逃都有一拼之力。
那时的耶梦加得是这样想的。
她想活下去,她不想像康斯坦丁一样。
哪怕是杀掉芬里厄,她也要活下去。
是的,没错,哪怕独自一人,哪怕牺牲掉哥哥……耶梦加得闭着眼,感觉黑暗里有一个小女孩在看着她。
是个不大的小孩,才七八岁,白皙的,柔软的脸上还没褪去婴儿肥。手很小,眼睛很大,水汪汪的像是泡在泉眼里的黑珍珠。该死,她在哭,捂着眼睛害怕的在哭。她的手太小了,根本挡不住表情。她很害怕,但是不肯出声,眼泪从指缝里淌出来。
她在怕什么?为什么要哭?
说话!说话啊!
像是被耶梦加得的怒火吓到,女孩抽抽噎噎地,挪开手。
“哥哥……”她只会这一句,反反复复的喊,像只被淋湿了的小猫。
耶梦加得的怒火越来越旺盛。那些眼泪,那些啜泣,那些对着不知道在哪里的“哥哥”的求救,每一个每一个,都让她越来越火大。
闭嘴!别再哭了!
闭嘴!
“你不要杀掉哥哥好不好……”女孩忽然不哭了,幽幽地说,像是从水里爬起来的女鬼。
耶梦加得突然想起来这女孩的脸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熟悉了——她是“夏弥”,才诞生在世上的“夏弥”!她们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不,不行,一定要杀掉……”耶梦加得一步步后退,远离那个水鬼一样的小女孩。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害怕,她是龙王耶梦加得,为什么要害怕她创造出来的夏弥?
“你……不要杀掉哥哥……好不好…好不好……”夏弥像个坏掉的复读机,小孩子甜美的声音随着一句句的重复变得沙哑。像是泣血的夜莺,荆棘已经穿过它的心脏。
她眼睁睁看着血从夏弥喉咙里咳出来,染红了她白色的小裙子。血红色的花吸饱了血液,开得异常美丽。血红色的花茎,血红色的花瓣,血红色的花蕊,但是没有叶子。
是曼珠沙华啊,是花叶永不相见的曼珠沙华,是彼岸的死亡之花。
耶梦加得看着美丽的花朵从夏弥小小的身体里钻出来。她看不见耶梦加得了,也无法流泪了;她说不出话了,也不会让耶梦加得听得心烦了;她不会靠近耶梦加得了,她睡着了。
血红的花簇拥着小小的女孩,给她换上红色的裙子,用花朵盖住她的眼睛,用花瓣装点她的四肢。夏弥含着一朵美丽的花,安静的睡着了。
哦,她把夏弥杀死了。
耶梦加得想到。
为什么?
因为哥哥被杀死了。
接下来,是谁?
还要杀掉谁?
杀掉恺撒·加图索,
再杀掉楚子航,
最后杀掉耶梦加得,
海拉就诞生了。
耶梦加得想着,走出了她一直待着的黑暗,把夏弥小小的尸体抛在后面,不再看了。
被贯穿心脏时她还很茫然。
怎么啦?她好不容易就要成功了的……是谁?谁先杀掉了她?
她思考着,僵硬的转过身来,看见了路明非的脸。
他握着一把汉刀,刀尖破开鳞片,直没入刀柄。耶梦加得低头看向那截染血的刀尖,思绪变得越来越沉重。被贯穿心脏对龙类来说其实不算致命伤……但是她怀疑路明非的刀有古怪,可能整把刀都是用贤者之石打造的。
那把刀对龙类来说,是剧毒。
好痛。耶梦加得跌跌撞撞的向前几步,捂着胸口将自己从刀刃上拔下来。猩红的血液一瞬间从背后的伤口飙出来,泼到芬里厄的面前。
她茫然四顾,恺撒和楚子航都已经昏死过去,面前是持刀的路明非,芬里厄已经死了。
她也要死了。
明明她不想死的,为了活下去她甚至连哥哥都可以杀掉,为什么她还是活不下来呢?
是她太弱了么?
耶梦加得突然感到很委屈。很久以前诺顿嘲笑她弱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很委屈,很不甘心。她会哭的,她真的会哭的。
她是龙王里最小的一个,有一个血统几乎最强又很听她话的哥哥,所以她受了委屈就会哭的。
反正有哥哥在啊,有哥哥的话,谁也不能欺负她。
“……姐…姐,你……受伤…了……”怪异的,但是无比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拉动一个已经被打烂漏风的风箱。
“……不痛……痛……呼…呼呼…不痛……”芬里厄抬起头,艰难的转向耶梦加得的方向。他的眼睛被烧掉了,他看不见耶梦加得,只是循着气味找到了他最喜欢的妹妹。
是哥哥?是哥哥吗?
耶梦加得强撑着僵硬的双腿走向芬里厄。她快感觉不到四肢了,路明非的刀太过霸道,力气和温度都在迅速的离开她。
她走得磕磕绊绊的,又慢又没力气,像极了她刚破壳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向芬里厄,不担心会摔倒。
因为哥哥一定会接住她的。
耶梦加得倒了下来,芬里厄接住了她,用最柔软的舌头。
“哥哥……你想活下来吗?”
“想,想和姐姐一直在一起。”
“……嗯,我也想……我也想哥哥活下来。”女孩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发颤的声音,“那……哥哥以后什么都要听我的,不管是谁你都会听我的……”
“好!我什么都听姐姐的!”男孩快乐的答。
耶梦加得想起了他们的盟约,他们以血立下的盟约。残存的龙王在白王之乱后聚首,为了逃避他们被写好的命运。无论是诺顿和康斯坦丁还是芬里厄与耶梦加得,都不愿意接受,接受这个已经被安葛露柏达证实的命运。
海洋与水之王是他们中最先被创造出来的,是所有龙王的长兄长姐。为了验证白王癫狂中透露的话语,他们首先进行了融合,成为安葛露柏达,获知了命运线的轨迹。
不想死,不想付出杀掉兄弟姐妹的代价都无法活下来,那就推翻写下命运书的皇帝吧?
剩下的五个龙王剖开心脏,以心头热血缔结暂时的盟约。
——为了更高的权与力!
他们高呼,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野心。那是君王想要推翻皇帝的野心。
但是这野心,到底有多纯粹呢?她想,想到了至死都没能吞噬康斯坦丁的诺顿。
——父亲大人的预言书还是一如既往地应验啊。他死前曾对我们预言,逆臣皆死,现在就要成为现实了。
耶梦加得苦笑起来:预言书只能由执掌权柄的人书写……当年的反叛也太过顺利……他们真的成功了么?真的逃离了那个命运么?
恐怕没有吧。
康斯坦丁为了保护尚未觉醒的诺顿而死,芬里厄被他的大脑耶梦加得放任杀死……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都杀死了自己的半身,然后一同死去。
她能感觉自己的血已经流干了。她听不清芬里厄在说什么,可听清了又能怎样呢?芬里厄受了这么重的伤,又跑不掉,脑子还不好。
他会死的,哥哥会死的。
耶梦加得想着,费力的翻了个身。
和她想的一样,芬里厄把她藏进嘴里了。以前他就很喜欢这样做,把妹妹藏在嘴里,可以带着到处跑,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她看不清,她的血管里一滴血都没用了,像是干涸的河床,大部分器官都是河床上暴晒的鱼,奄奄一息很快连尾巴都要甩不起来了。
但是还是有能用的上力的地方。手指没力就用手肘,腿动不了可以挪膝盖,四肢都派不上用场的话,哪怕像蛇那样用鳞片也要滑过去——如果芬里厄吃了她的话,或许,或许哥哥还能活下来。
耶梦加得想着,压榨每一块肌肉,拉扯不听话的身体,一点点挪动。她从来没这么狼狈,也从没这么努力。
就快了,还差一点点……
“你已经很努力了,耶梦加得。”有人说。
她不想管他,固执地伸长手臂,指尖几乎要触及终点。
然而……有光从背后穿透而来,因为遮挡它们的血肉正在消失。芬里厄在一点点变成古铜色的骨骸,她身下柔软的肉块正变得冰凉,变成握不住的流沙。
耶梦加得再次落下,但是这次芬里厄不会接住她了。
一只手遮住了她的眼睛,每让她继续看下去。
“……以后不会这么辛苦了。”
“晚安,芬里厄。”
“晚安,耶梦加得。”
和这个温柔的声音一齐响起的,是悲伤的歌谣。
“那些爱唱歌的孩子们都被葬在花下的泥土里了。”
“下一个春天,新生的花会开出他们的笑脸。”
她真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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