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就是个笨蛋啊！”
在纲吉为了给她取餐出去后，芬妮卡想起之前答应的事还是有点不爽，抱着胳膊没好气的说了一句。
但她没想到会有人附和自己。
“对啊，真是个笨蛋呢。”
循声看去，一只体型迷你的史莱姆立在床尾的栏杆上，通体晶莹，体态圆润，像一只精心制作出的玩偶。
啊咧？这家伙没和纲吉一起出去啊。
奇怪，他不是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魔王的身份吗，这样光明正大的活动和说话没问题吗？就算是病房，这里也是有——
对了。
芬妮卡的疑惑只持续了一瞬。
因为照顾自己女性的身份，她这里有屏风挡着，从这个角度外面人确实看不清里面，而且现在正是饭点，还挺吵的……
话说回来，她刚在这人面前说了他家孩子的坏话了吧，而且对方还附和了，这是什么展开？
唔，算了。
芬妮卡的视线略心虚的左右飘忽了一阵后，终是直视着利姆露说道：“这次的事情，谢谢你。”
“要道谢的话应该去对阿纲说，几乎都是他在出力呢。”
利姆露的语调淡的几乎没有起伏，能感受到他对芬妮卡疏远以及轻微的排斥。
女孩没被他的态度吓住，大大方方的回答道：“他那边我会去说的，这句道谢是对你说的。”
“这样啊。”
利姆露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句。
芬妮卡没在这个无聊的话题上纠结太久，开门见山的直指正题，“之前和你做的交易，虽然你没像约好的那样不插手，但是好歹救了我的命，所以情报一样会如约给你。”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嗯？”
利姆露看着几乎不能移动的女孩弯着身子，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捞出一个小木筒，拔开盖子，取出了张小纸卷递给自己。
“这个给你。”
史莱姆接过纸卷，宛如手臂一般的凸起将它抚平，矩形的纸片边角还有些蜷缩，但单论面积已经比他的个头大上几分了，看着可爱又有点滑稽。
“这个是？”利姆露不解的看向女孩。
上面只写了两行字，似乎是一个地址，而且还准确到了在哪个房间、哪个柜子。
“这是我存放积蓄的地址。”
芬妮卡神情淡然，根本看不出她刚把多么巨额的数字给亲手送了出去，“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没什么，但这几乎是我全部身家了，过往的积蓄、从奴隶商会截来的钱财还有领主的奖励，都在这里。”
利姆露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实话实说，对方的这个举动完全不在他的意料范围内。
“这是还给你们的，前两次欠下的药钱。救我和我母亲的那个回复药，价钱不止有五金币吧，虽然不清楚究竟要多少钱，但是……这些够吗？”
女孩皱眉想了想，还是一咬牙做下了约定，“要是还不够支付的话，我今后还会继续想办法还钱的。”
她是认真的。
确认了这点的利姆露沉默了好一会儿，神色复杂，“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们并不打算追究药钱，你应该不会看不出来吧。”
闻言，芬妮卡抿唇，随后自嘲般的嗤笑了一声。
她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没受伤的腿曲起，架着胳膊，不长的头发加上这清一色的病号服，活脱脱的一个假小子。
“是啊，如果是以前的我估计就要装傻到底赖掉了吧，会这样做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
她歪头笑着。
“但是我必须还清这个债务。”
女孩微眯起眼，毫不躲闪的直视利姆露。
“为什么？”利姆露追问道。
芬妮卡默了几秒，终是叹了口气，仿佛认命般的，又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轻松和开心，嘴角上翘的说道：“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呐，芬妮卡，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吗？】
【我想和芬妮卡成为朋友。】
“要是为了不断从他身上获取利益才和他交往，那根本就不是朋友了吧。”
“我承认，我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益才接近他的，又是骗他又是占他便宜的，也难怪你看我不顺眼。但那是骗子在面对肥羊时的对策，勉强也算情有可原吧？”
“不过那是过去，既然决定要和他成为朋友了，那我就一定要把这些债务还清。”
“我和他是平等的。”
女孩栗色的眼里是让利姆露怔愣的清醒和坚定，她用满是笑意的语气说着嫌弃的话，“谁要一直欠着那家伙的债啊！”
什么是朋友？
成为朋友，不是为了从对方身上获取利益，而是为了帮助对方和自己成为更加优秀的个体，相互扶持，相互帮助，是为了在一起玩的开心，过的快乐。
芬妮卡是个骗子，骗取情报、骗取信任、骗取钱财是她的生存之道，她不会有丝毫内疚，但她不会对承认的人下手。
她的自尊和底线不允许。
朋友吗……
史莱姆的身体看不出他的表情，但其实利姆露很受惊讶。这个名为芬妮卡的女孩，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撕裂了利姆露对她长久以来的印象。
他一直以为这是个爱耍小聪明、贪小便宜，但未来还有救需要引导的孩子，然而事实却是，芬妮卡已经拥有了成熟完整的三观以及清晰明确的行动原则。
【而且——】
【我觉得她不是坏人。】
纲吉曾经说的一句在脑海里浮现。
不是坏人吗……
你是对的，阿纲。
真不愧是——超直感啊。
最后，利姆露还是收下了这张写着地址的纸页，毕竟是一个女孩的坚持和心意，当然得要认真对待才行。
而关于那两瓶完全回复药，魔王陛下亲自批准了钱货两清。
说起来，芬妮卡之前好像说过，这份财产里，除了她过往的积蓄、领主的奖赏外，好像还混进来了点别的什么……是什么来着？唔，想不起来了，当时光顾着惊讶那孩子的举动了都没认真听。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把纸页放进胃袋里，小史莱姆蹦蹦跳跳的从屏风的缝隙里蹦了出去。
被屏风分隔的空间后，男孩端着份饭菜站在不远处，也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
“你交了个好朋友呢。”
小小的史莱姆身手敏捷地跳到纲吉肩膀上，语带笑意说道。
对自家小孩交的这个朋友，他总算是放心了。
要知道孩子的交友状况也是很重要的，在结果没出来前，谁知道究竟是芬妮卡近朱者赤，还是他家小孩近墨者黑啊，要是他家孩子长歪了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当然。”
纲吉仿佛很平静的这么说道，如果不看他脸上根本遮掩不住的高兴和自豪的话。
利姆露发现小孩在说完那句话后，就转身向门口走去，大为不解，“你要去哪里？有什么忘记拿了吗？话说先把人家的晚午餐放下来啊。”
“我再去取一份汤。”
“哈？”
纲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因为如果现在就进去的话，芬妮卡不就知道我在旁边听了好久吗？她会生气的。”
“……说的是呢。”
根据已知的芬妮卡的性格，这样的未来发生概率极大。
下午近黄昏时分，纲吉告别芬妮卡走出医院的大门，但还没走多远，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就阻挡在了他回去的路上。
“咦？你……您是……”
纲吉停下脚步，睁大眼睛，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迟疑和颤抖。
为、为什么这位会出现在这里啊啊啊啊！？？
“你好。”
“我是芬妮卡的母亲。”
拥有美丽栗色长发的女性，向他微微行礼，就算她衣裙朴素也掩盖不住那一身高贵优雅的气质。
“你、你好，我是沢田纲吉。”
小孩像是许久都没有抹油打蜡的精密仪器，僵硬的伸手打招呼。他脑子里掀起了风暴，一堆问号汹涌而至，完全忘记了先前威胁芬妮卡时的“豪言壮志”。
当初与这位女士相见的场景历历在目，纲吉的心理阴影似乎有点深啊……
看到自家小孩这么怂的样子，利姆露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拜托，一个战力值为零的弱女子有什么好怕的，要是发生了什么，他们不能打还不能跑吗？
“打扰了非常抱歉，请问是否有空和我说说话呢？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她这么说道。
“说、说话？啊……嗯，是。”
脑子里乱码太多，导致小孩一不留神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答应了，而等他反应过来时，整个人震惊的都要褪色了。
他刚刚都说了什么？
自己挖坑自己跳，还顺手把土给埋上了，回顾下刚才惊心动魄的瞬间真是叫人自闭啊。
于是回医疗部队的路上，纲吉在半路被芬妮卡的母亲截了胡，拐弯到医院前面的广场里聊天去了。
虽说是答应了，但现场气氛实在尴尬，小孩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两人坐在花圃旁的长椅上，中间隔了老远，仿佛就要一直这样盯着广场上的白鸽子啄食打发完剩下的时间。
啊啊，上次和芬妮卡母亲见面时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万、万一他又不小心惹她生气了怎么办，这次可没有芬妮卡帮忙挡着对方了啊！
瞥见小孩紧张的神色，芬妮卡的母亲先开了口，“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
纲吉闻言，立马摆手说道：“不不不，没关系的，而且上次是我考虑不周，所以……”
“不，是我的错。”芬妮卡母亲眯眼注视着纲吉，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
纲吉汗颜。
……连道歉都这么有气势，不愧是芬妮卡的母亲呢。
然而这份气势下一秒就消散了，芬妮卡母亲皱眉自责道：“不好意思，语气不太好。但这件事是不是我的错，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你不需要为了我的面子说违心的话。”
她顿了顿，“还有，请不要害怕我，我现在是清醒着的，在来这里之前有好好吃过稳定精神的药物。”
女人蹙起的眉头没有放下，微笑蕴含着歉意。
纲吉微微侧目，对方的语气淡然平常，他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份苦涩的心酸。
“我的精神不稳定，我自己是知道的。那天也是，你明明给了我们家这么大的帮助，我却那样的态度对你，实在是太过分了。”
女人再一次向他说道：“真的非常抱歉。”
“不用不用，我真的没有放在心上。”小孩疯狂摆手说道。
不过说实话，在知道芬妮卡母亲不会想上次那样失控后，纲吉是松了口气的，“那个，请问您会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吗？”
总不会是因为芬妮卡受伤的事情暴——
“芬妮卡在那个房间，对吧？”
芬妮卡母亲抬头，目标准确的看向了医院大楼，某间病房窗户。
暴露了！！！
“……额，这个……”
纲吉冷汗直流，这要他怎么回答啊，万一对方其实是在套他的话怎么办？这可是芬妮卡的母亲，大意马虎不得。
“其实，我……是在那个窗口看到了你，才会这么猜测的。而且那丫头一般这么久不来见我，十有八九就是受了伤不敢回来，这点跟她父亲一模一样。”芬妮卡母亲解释道。
“这样啊。”
纲吉讪讪笑着。
看来是他多虑了，明明是芬妮卡自己前科太多才暴露的。
“如果可以，能不能告诉我她的伤势如何，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吗？”
“嗯，当然可以。”
既然人家家长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他也不好意思继续隐瞒，于是把芬妮卡的现况及原因都告诉给了对方，当然，以身涉险这段给他略过了，听起来就像不小心受了无妄之灾一样。
他已经尽力了芬妮卡，接下来你就自求多福吧。
“请不要担心，芬妮卡是个很坚强的人呢，所以绝对——”
“不是的。”
本来只是想缓解一下对方内心焦急情绪的说辞，没想到居然被芬妮卡母亲反驳了。
“什么？”
纲吉不明所以，他应该没说错才对啊。芬妮卡在他心里确确实实是个在心理和意志上都很坚定、强大的女孩。
“那个孩子，其实很娇气的。”
他听到芬妮卡母亲有些犹豫的这么说道。
哎哎？？
娇气？
谁？芬妮卡？？
小孩感觉自己似乎不认识这个词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印象里，或许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她早就克服这些了吧。”
芬妮卡母亲垂下眼帘，忧伤而美丽，“其实我有好多次发现了，在那孩子受伤的时候……明明以前娇气的很，摔个跤都要掉眼泪，可是才一个转眼，她就长大了。”
她的语气温柔的不可思议，像是在摇篮旁边吟唱的安眠曲。
“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和我说，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心思，有了自己的想法，会为了实现目标而去拼命努力……”
“和她父亲好像啊。”
“我，一不小心就追不上她了……”
过往学习的知识礼仪全都用不上，母族教会了她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当家主母，却没教会她如何生活生存。
好多时候她都以为，自己或许没办法把女儿养大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太过拼命的时候劝劝她，站在她的身后，在她劳累的时候给她一个舒适的场所。”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连这些都做不了了……我成了她的累赘……”
说着说着，就有泪水溢出眼眶，她也发现自己好像和小孩子说了太多包含负面情绪的话，“……对不起，说了这么多不明所以的话，我——”
“不是的。”
纲吉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语，认真的注视着对方的双眼说道：“您不是芬妮卡的累赘，请不要看轻自己，您对芬妮卡的意义比您想象的还要重要！”
“您是她的支柱。”
是支撑她前行的脊梁。
是她一切信念的源头。
是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只要您幸福的活着，对她而言就是最好的帮助和支持！”
芬妮卡母亲沉默了许久，最后抹了抹眼泪，说道：“不好意思，说了那么丢脸的话。女儿那么努力，身为母亲的我怎么可以输呢！”
“我知道了，谢谢你，沢田君。”
看到对方打起了精神，纲吉松了口气，回应道：“不客气。”
在两人分别前，纲吉听见芬妮卡母亲这么对他说了一句。
“沢田君，谢谢你愿意成为芬妮卡的朋友。”
他没来得及回话，对方就转身离开了。
他本来是想说，不是的，是他很庆幸可以和芬妮卡成为朋友。
看着渐渐消失在暮夜里的纤细背影，小孩喃喃道：“谢谢你。”
芬妮卡有个很棒的妈妈呢，难怪她那么努力的想要救她。
……
他也是，有妈妈的……
小孩垂着眼帘，一个身影在脑海里浮现，模模糊糊、隐隐约约，早就看不清具体相貌了。
只记得她有一头很柔顺的棕色长发，笑起来的时候很漂亮，像这冬日里的阳光，温暖却不刺目。
她是很好的妈妈。
但是。
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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