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次日,倪布恬出门时倪不逾还在睡。
她嘱咐家政阿姨到饭点过来给他做饭,又撕下张便利贴,挥笔写了句“晚上回家检查作业”贴在他房门上,才安心离开去围读会。
林以平的工作室坐落在星宸娱乐大厦17楼,占了一整个楼层。
倪布恬在大厦前下了车,嘱咐小可去超市帮倪不逾买些零食送回家,转身走进大厦。
电梯很快到一楼,金属门缓缓打开,倪布恬对上三双男人的眼睛。
她一怔,弯唇笑起来,“林导、言总、顾老师,早上好。”
站在顾辞年身侧的男人,正是言落。在纽约那次,倪布恬便觉得他似曾相识,后来回去查了下,确认他正是星宸集团董事长的次子,星宸传媒现任总经理言落。
而后苏叶告诉她,星宸传媒是《暗夜》的联合出品方,而顾辞年,则是《暗夜》的制片人。
至此,倪布恬也反应过来,她和顾辞年雪夜的偶遇并非纯粹的偶然,她那晚是碰运气找林以平毛遂自荐,而顾辞年,是一早就和林以平约好了见面。
可惜后来暴雪忽至,林以平失了约,她和顾辞年才凑巧遇到。
“早。”看她踌躇,林以平对她招手,“快进来。”
言落略一颔首,倪布恬忙抬脚进去,电梯门很快合上,偌大又锃亮的空间突然陷入沉寂。
三个男人从左向右一字排开,并排站着,倪布恬收手收脚站在顾辞年侧后方,呼吸轻轻。
他穿得单薄,身上透着丝淡淡寒气,衣领下露出的半截脖颈白而修长,被白衬衣衬托出几分冷清禁.欲气息。
除却在电梯开门时看了她一眼,他从头到尾没再分她一丝余光,好像根本不认识她这个人,又好似,她只是隐匿在他身后的一团空气。
气氛冷凝,倪布恬闭紧了嘴巴,眼睛直盯着楼层显示屏,只希望电梯能上升得快点,再快点。
林以平却突然看向她:“昨天围读,感觉怎么样?”
“找到了些清荷的感觉,就是不知道这感觉准不准确,还希望林导多包涵指正。”
“挺好。”林以平看了眼言落,“你是我和言总一起敲定的演员,我们都相信你能演好清荷。”
倪布恬忙说:“我会努力的。”又对言落鞠躬道谢:“那天没来得及道谢,多谢言总给我机会。”
言落微挑眉,余光瞥向顾辞年,笑得意味不明:“不谢谢顾老师吗?他才是最终拍板的人。”
倪布恬转眸看向顾辞年,男人目不斜视,像一座置身事外的冰山。她维持着笑意,从善如流地道谢:“谢谢顾老师。”
“……”
一阵沉默,顾辞年没理她。
倪布恬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干笑着后退半步,慢慢散了笑意。
与此同时,电梯到达,门打开,新鲜空气涌入,她如临大赦般呼了口气。
顾辞年这才开口,语气又淡又冷:“机会是你自己争取的,不用谢。”
他没回头,挺直着脊背大步出电梯,走出一副六亲不认、八面来风的气势。
倪布恬:“……”
她是哪里得罪了他吗?
抿了抿唇,她脑中不知怎的循环起了魔性洗脑歌:“奇怪的男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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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布恬刚出电梯,就接到苏叶的电话。
“听说你昨晚被许明扔在星宸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哪有那么矫情,打个车就回去了。”
“那个点,堵车排队高峰期,又下雪,等了很久吧?”
倪布恬想到某个冷漠的背影,嗯了声,“坐了辆顺风车。”
“顺风车你都敢坐!”苏叶在那端大叫:“今晚下班我过去接你。”
倪布恬没吭声,算是默认了。苏叶又说:“给你讲个笑话。”
“我没时间听笑话,我得进去了。”倪布恬意兴阑珊。
“别啊,这笑话和你有关。”苏叶的幸灾乐祸直白写在语气里:“听说苏荷缠着她那个杜总监去投资方那抢你‘清荷’的角色,被投资方直接顶了回来,说角色定死了,要么好好演,要么走人。”
倪布恬扯了扯唇。
苏叶:“傍上了个高层就敢到处抢角色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演技,除了瞪眼,她还会干啥啊?”
她畅快吐槽完,话锋一转:“一直在忙,还没来得及问你,昨天围读怎么样?顾影帝真的像传闻中那么不好相处吗?”
倪布恬:“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字面意思:不知道。
倪布恬想了想,“他有些奇怪。”
苏叶:“怪……好看的?”
倪布恬:“……”
怪捉摸不透的。
像浮在深海上的冰峰,蒙着雾气水珠,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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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一刻,剧本围读开始。
昨天初次试读后,今天正式从剧本入手。严格来说,从今天起,演员们算是已经进组了。
林以平一贯要求严格,所有演员在拍摄期间不许轧戏,除非早前签订好无法更改的短期行程,不能再接别的工作,要求演员像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般待在剧组里,专心对待这一部戏。
不仅演员,摄影、灯光、化妆、动作指导等工作的负责人也都到了现场,满满当当坐了一整个会议室。
倪布恬依旧坐在昨天的位置上,顾辞年身边,从一落座,她就安静沉默,认真看起了剧本。
顾辞年照旧和林以平最后进来,身边还跟着个言落,她趁他没来之前偷偷将自己的椅子往一旁挪了挪,尽力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和他隔开一条无形的鸿沟。
寒暄之后进入正题,整个团队齐心协力,从剧本入手,开始捋人设和人物关系,边捋边读,商议着分镜、场景和不同场景的拍摄方案,确定后,又为一些不可控因素准备了备用方案。
一天下来,倪布恬坐到腰痛。
苏叶带了工作室的新司机来接,她一上车,就给倪不逾发微信:【晚餐想吃什么?】
倪不逾:【随便。】
倪布恬用手机选餐厅,倪不逾又回:【只要不是你做的。】
【……】倪布恬不和高中生一般见识:【作业做完了吗?】
【没。】
倪布恬关心道:【有不会做的题?】
倪不逾:【你见我带书包了吗?】
“……”还真是。
倪布恬啪啪戳屏幕:【你晚饭没了!】
隔了两秒,手机轻震,倪不逾回复:【哦。】
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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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围读持续了整整一周,漫长却有趣,倪布恬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团队,整个人全心投入,觉得比过去拍摄一年电视剧学到的东西都要多。
剧本围读期间,倪布恬与前经纪公司合约到期,苏叶把关,让工作室宣传拟了一份官方声明,盖上工作室新章,倪布恬正式官宣与前经纪公司不再续约,成立个人工作室。
粉丝祝福,黑子唱衰,路人要么无感,要么吃瓜,新闻热度持续了半天很快又过去,被抛在滚滚资讯洪流下。
这些倪布恬都没再去看。
她日夜和清荷相对,只求某天一觉醒来,清荷的灵魂能落在她身上,与她合为一体。
剧本围读正式结束在周五,编剧跟着围读进度,加班加点调整剧本,围读一结束,就被林以平关进了酒店里,继续改。
开机仪式定在下周三,周五晚上,林以平组织演员们一起聚餐。
聚餐地点是家私人会所,坐落在城北一个很隐蔽的小巷子里。车开到巷子前就不好进了,倪布恬在巷子口下车,让司机回去,只身往里走。
深蓝天幕滚着浪花般的黑云沉沉压住天光,巷子口路灯昏暗。
阡陌纵横,倪布恬从小方向感就差,拐了两个弯就走迷糊了。
天完全黑下来了,她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死胡同,脸色比天色更黑。
调出手机上的定位打开地图,她折返回来,艰难找出路。
刚刚是在前一个路口左转后走到了这个死胡同,这一次,她便坚定地转向右边。
右边道路狭窄,没灯没光,她在心里吐槽着在会所老板的选址偏好,硬着头皮试探着往前走。
一声闷雷,感觉似要下雨。她下意识裹紧围巾,再一抬眸,眼前蓦然出现一个黑影。
她心忽得一提,站定脚步猛喘气,那黑影又不动了。
是刚开始就在还是突然冒出来的?是……人吗?
倪布恬揉了揉眼睛,可惜天色不好又没戴隐形,这双眼睛便在这夜里形同虚设。对着导航确认了足足五分钟之后,她认命地抬脚往前走。
黑影一动不动,她步履维艰。
黑影忽得一晃,她心脏砰砰跳,条件反射唱起了歌:“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就是长大能播种太阳……”
忽得一声闷笑,那影子又晃了晃,晃出形状怪异的树枝后,有灯亮起来。
是个人。
是个男人。
他打开手机电筒,照了过来。
骤然的光亮里,男人立在清冷的冬夜里,一身黑衣,站在光源尽头。
下颌冷硬,眸底清亮,像个悲悯的死神。
他低沉开口:“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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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之间,以为是幻听,壮胆的歌声停下来,倪布恬咬到了舌尖,在倏然尖锐的疼痛里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顾辞年?”条件反射叫出他的名字,她的心慢慢回落到胸膛。
“不叫我顾老师了?”顾辞年用手机照路,走近了些,看她的眼神仍有观察。
“顾老师。”倪布恬立即改口。
顾辞年一顿,本要说出口的话就被她噎了回去。他眼角急不可查地向下弯了一分,“不过来吗?”
“哦。”倪布恬这才挪动脚步。
等走近了,才发现他眉梢未消的寒霜。
男人目光在她冻红的鼻尖上停了一秒,转身带路,手机捏在指间,灯光从她脚下一路铺开,延展至前方。
倪布恬步步光亮,又有人带路,彻底把心收回到肚子里去。
然后思绪就莫名飞了——
他刚刚站在树后?
在打电话?
那他什么时候发现她过来的?
他应该没有听到她唱歌吧……
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落着层浅浅的积雪,高跟鞋跟敲在石板上,发出咯咯的轻响,打破两人间尴尬的宁静。
倪布恬始终落在顾辞年身后一步远,男人脊背挺直,长腿窄腰,步子大而果决,她神思回归,发现自己落得有点远,忙小跑两步跟上。
“咚咚咚。”高跟鞋跟敲急了些,男人循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她小碎步一顿,动作静止,扯起一个职业假笑。
顾辞年又回过头去,她忙抬脚跟上。
她偷偷打量他的侧脸,线条紧绷冷厉,估计刚刚结束了一通不太愉快的电话。
她边想,边刻意加快了步伐。走了几步后发现顾辞年竟被她落在了身后。
是她走得太快了?还是他脚步放慢了?
倪布恬悄悄放缓了步伐,两秒后,浅淡的冷杉气味从身旁慢慢萦绕过来,顾辞年追了上来。
两人并肩走了数十米,到了巷子尽头,顾辞年在右手旁一扇朱红色木门边停下,抬手扣门。
不急不缓的三下,门从里面敞开,一名身着制服的服务生低头迎上来,“您来了。”
身后木门关闭,服务生在前方引路,穿过长长的回廊,倪布恬眼前骤然一亮,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灯火通明的中式庭院隐在这乌漆墨黑的窄巷中,让她有一种误入世外桃源的错觉。踩着卵石小路路过淙淙水流,她对这个庭院有了大致的印象。
石水相伴,疏密曲直,一景一物都雅致考究,自在间错落出开阔的层次感,又将返璞归真的自然朴素发挥到极致。
外面多冷硬,内里就多情致,想必这院子的主人也是个有趣的人。
倪布恬左右打量,步伐不觉间慢了下来,等反应过来,发现顾辞年始终走在她斜前方,刚刚好与她错开半步,不远不近。
看来他也被这院子吸引了注意。
两人走进包厢,里面已是欢声笑语。
林以平抬手招呼:“来了。”
“不好意思来晚了。”倪布恬抱歉一笑,跟着顾辞年进门。
刚跟着主编剧从酒店被放出来的编剧小姐姐敏锐地一抬头,笑了:“你们一起来的?”
话音一落,远在房间另一侧的关荷倏地抬头,目光直直射过来。
隐约又有几双八卦的目光暗中投来。
倪布恬与顾辞年的八卦来去无踪,却在所有人心底留下了一个讳莫如深的谜团。她不在乎关荷怎么恶意揣测,却不能放任其他人像她那般猜想。
她是靠自己的实力和努力实实在在争取到的角色,不是凭借抱任何影帝的大腿。
于是,她笑着望向编剧小姐姐。
这编剧叫思语,是主编剧李老师的得意门生,家世好,性格又开朗,跟谁都聊得来。
“不是。”屋子里音乐吵,她微微抬高了音量:“只是刚好在门口遇到了顾老师。”
“哦。”思语笑了笑,对她摆手:“快过来坐。”
倪布恬忙从顾辞年身后绕过,走了过去。
人到齐,众人移步到隔间餐桌上。
倪布恬被思语拉着坐在角落里,和顾辞年呈对角线坐。
人多,大家三三两两聊着天,倪布恬歪着脑袋听思语控诉自己每天吐血三升的改稿经历,不经意间一抬眼,正撞上顾辞年的目光。
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看着你时,深沉如潭,捉摸不透,却格外吸人,不看人时,疏淡而清浅,偶尔又会显出一分柔情的清澈来。
此时,就是这样。
在影片里,倪布恬总是被他这样的目光牵引,在现实中,却不会。
所以,她几乎在一瞬间就移开了目光,将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屏风上,又自然地收回来。
思语大概是埋头写稿憋得久了,舌灿莲花,一连给她讲了五个段子,她撑着额头笑,再一抬眸,又撞上他的视线。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神经一绷,某个念头便花火般跳了出来——他是不是在看自己?
倪布恬不动声色地拿起水杯,抿了口,而后悄悄抬眼。
她曾听过一种说法,如果想判断一个人是否在看你,就在对视后喝水或看手表,如果他真的在看你,就会下意识做出和你相同的动作。
然而,顾辞年却没有喝水,他起身出去了。
咦?
倪布恬眨了眨眼睛,忽然失笑:她这是饿出幻觉还是饿坏了脑子,竟会以为顾辞年在注视自己,更无聊到去验证这个无稽的想法。
菜很快上齐,服务生拿来醒好的红酒,挨个给众人斟上。
倪布恬眉心微皱,神经开始突突地跳。
她从不喝酒。也正因如此,之前三年才频频因躲避应酬被许明骂,久而久之,许明就不爱管她了。
人在圈里,身不由己,成年人的世界惯有妥协和委屈,鲜有自我和任性。别说是在纸醉金迷的名利场,就算只在普通职场,克服酒精都是成年人必修的课程,无关男女。
因此,倪布恬在今天过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建设。
咬咬牙,闭上眼,假装是杯水,喝下去就好了。
林以平在举杯致辞,她捏着细细的杯角,手心里竟渐渐冒起了汗,没等林以平将话说完,思语就惊讶地碰了碰她的手臂,低声问:“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灯光明亮,她脸色煞白,唇瓣失去血色,脖颈却奇异地红了一片。
她扯唇挤出笑来,说:“没事。”
视线收回时,恍然又察觉到顾辞年的目光。
不过这次倒真是错觉,因为顾辞年此刻正垂眸盯着杯中红酒。
林以平话音刚落,他就突然开了口:“这酒不好。”
林以平:“嗯?”
“稍等,我去让人换一瓶来。”他放下酒杯,走了出去。
倪布恬舔了舔唇,紧滞的呼吸终于畅快了些。
思语晃着酒杯,嘀咕着:“不好吗?我觉得还不错啊。”
她凑到倪布恬耳边小小声吐槽:“果然男人精致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了。”
精致也好,龟毛也罢,倪布恬并不在意,至少她又能多捱一会。
过来之前,她以为咬咬牙就能克服过去,可现在发现,还是高估了自己。
她垂眸在心里揣摩着自然又不做作的躲酒理由。
屏风外人影轻晃,顾辞年又进来了,身后跟着拿酒的服务生。
思语眼尖,瞥见酒瓶上的“Petrus”,眼睛都亮了,“顶级波尔多,影帝果然大手笔!”
顾辞年从服务生手里拿过酒瓶,从座首开始,依次为众人斟酒,林以平适时煽风点火:“咱们制片人连珍藏好酒都贡献出来了,这部戏我们一定要拍好!”
大家纷纷笑着响应。
顾辞年绕餐桌走了半圈,终于走到思语身侧,手臂向后一撤,他说:“我感冒,刚吃了头孢,今天喝不了,大家尽兴。”
“好。”思语笑眯眯。
顾辞年不知何时已经拿出瓶鲜果汁,接过服务员递来的玻璃杯,慢慢往下倒,“一个人喝果汁没意思,陪我一起?”
思语唇角耷下去,蔫了,然而对上男人流波的黑眸,却一个“不”字都说不出口,“好。”
顾辞年干脆利落将玻璃杯放到她面前,而后,又拿出一个。
微晃了下,他语气淡淡,“倪老师呢?红酒还是果汁。”
笑意从心底里直漏到眼睛里来,他从没见她笑得如此真心,明眸善睐,熠熠生辉。
“果汁吧。”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我陪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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