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像是有人空中撒了把凝固剂,空气在一瞬间凝滞。
倪布恬听到自己脑袋里在嗡嗡作响。
手机轻响,聊天页面里又弹出一条新语音,倪布恬眼疾手快,抓起手机揿灭了屏幕。
俯冲的动作太猛,她整个人失去重心,手机才刚一到手,上半身带动着双腿控制不住地向前扑去。
倪布恬竭力将那一声惊呼压在心里,无奈地闭了下眼睛,准备接受坚硬地板的亲密拥抱。
几乎同时,臂弯被人撑住,她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
怀抱陌生,气息却是熟悉的。
是顾辞年。
倪布恬低垂着眼皮,感觉整个人窘迫到连眼睛都在发烫。
她倒宁愿干脆利落地摔到地上。
“你还打算趴多久?”
低沉的男声悠悠落入耳膜,她恍然惊醒,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与他拉开距离。
顾辞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里藏着丝玩味。
倪布恬避开他的视线,眼睑轻抬,摸索着整理头发。
他保持着单腿半蹲的姿势,微扬着下颌看她,似在沉思。
“馋我?”
“……”倪布恬手腕一僵,耳根热度攀上来,一路烧到脸颊。
“我朋友在开玩笑。”她半垂着眼皮,含糊解释。
顾辞年不语,依旧看着她,目光灼灼。
倪布恬同时举起三根手指,抬眼看天花板:“我发誓。”
“发誓是两根手指。”顾辞年懒懒抬手,拇指和食指轻合,捏住她的无名指尖,拉下来。
他指尖微凉,皮肤相触的瞬间,倪布恬暗暗打了个寒噤。
男人依旧没起身,反而单手托住了下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欣赏着她的窘迫。余光感受到他的目光,她更加不自在,执着地仰头,继续盯天花板。
“脖子不疼吗?”
“不疼。”
嘴硬完毕,倪布恬慢慢放下手,小心翼翼将下巴拉平,视线下垂的瞬间,看到他低头在笑。
远处制片主任在叫,倪布恬晃了晃僵硬的脚腕,起身欲走。
“你别误会,我真的对你没任何想法。”她一肚子憋闷没处发泄,又解释了句。
“不用重复了。”顾辞年也起身,唇角笑意散了:“我已经知道了。”
“那就好。”她拉平裙摆,错开身要走。
顾辞年却突然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面前。
在她略一晃神的瞬间,他微俯身,向她凑近了些,右手轻抬,放在了她的耳侧。
倪布恬感觉到男人修长的手指在她耳侧的簪花流苏上轻轻一拨,收手的同时顺带捋了下她鬓边的碎发。
流苏轻撞,光影洒在他脸侧,衬得他轮廓线条柔和了些。两人离得近,他以绝对的身高优势压迫着她,更显得姿势暧昧。
他带着妆,穿着戏中白袍,宽阔的衣袖轻擦过她的脸侧,微痒。
公子如玉如剑,倪布恬心跳忽然漏掉了一拍,在那个瞬间,她奇异地忘掉前一刻的尴尬,恍惚间又见清荷与宁王。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飞速将她拉回现实。
“如果你不想拍亲密戏份,我可以建议导演删掉。”
倪布恬并不介意所谓的亲密戏份,她介意的,是顾辞年误以为自己真的对他有所图谋。
“我没不想拍。”她下意识否认,正色看他:“没关系的,我是专业演员。”
“哦。”顾辞年微侧着脑袋,看她,若有所思道:“那就是想拍?”
倪布恬:“……”
******
低头踢踏着走到大厅中心,倪布恬才后知后觉,刚才顾辞年是在逗她。
那黑沉的眼底明明藏着丝促狭。
想通之后,倪布恬更郁闷了。
仗着人在厅中,离休息区距离远,她转头,明目张胆地朝身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等眼珠翻下来归位,发现顾辞年还散漫站在原地,单手转着玉笛,目光悠悠落在她的方向。
头顶灯光冷冽刺眼,将她一瞬的表情变化照得分明。
距离这么远,他应该不会看见吧……
这个念头在心里慢慢飘过,下一秒,就见远处的男人轻轻勾唇,朝她笑了下。
不仅看得见,还看得格外清楚……
林以平和琵琶老师从身后走来,倪布恬忙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转身迎了上去。
下面这个场景是一场群戏,镇远将军凯旋归来,在府中大宴宾客,宁王只身赴宴。
夜宴中歌舞升平,清荷衣袂飘飘,轻纱半遮面,抱琵琶弹唱一曲《采薇》。唱至中段,将军令手下第一剑客舞剑助兴,剑断,尖刃斜飞,被斟酒独酌的宁王掷扇轻挡,剑尖擦着清荷的发丝飞过,斩断一缕青丝,插入背后墙壁。
这是清荷在电影中的首次露面,也是宁王与清荷的初相遇。
导演跟倪布恬说了镜头和走位,琵琶老师又给她指导了一遍指法。
倪布恬少时学过两年琵琶,初次拿到剧本后便特意练习过《采薇》这首曲子,第一次试镜时,她便是用琵琶弹唱给选角导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这场戏对她来说难度并不是特别高。
只要保证情绪到位,反应正确就可以了。
她又单独练习了两遍,现场一切准备就绪,演员就位,正式开拍。
顾辞年坐在座首,身子慵懒半歪着,一手执壶,一手斟酒,清酒落入酒杯,洒出些许,他混不在意地一笑,抬手饮尽,杯落桌面,眼睑轻抬,眸光懒散疏淡。
厅中舞姬呈花瓣状散开,红纱纷飞,光影相织明明暗暗,他坐在光中,像丹青落笔画中的人物,倜傥不羁淋漓尽致。
这是心思百转暗藏锋芒的少年宁王。
顾辞年一秒入戏,每个动作眼神都精准到位,镜头一遍过。
圈里人尽皆知,他是天才型演员,具有与生俱来的戏感,换句话说,就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倪布恬之前只是耳闻,如今真正与他合作,更觉惊艳。
她目光完全被吸引,直到被琵琶老师轻点了下肩膀才回过神来,灯光师为她调整好布光,她拉上半遮面的白纱,只露出双眼睛,轻轻吸了口气。
林导喊了“action”,她眼眸轻抬,清亮眸中浮起淡淡魅惑。
清荷步若莲花,抱着琵琶快速步入宴客厅,她翩然坐下,裙摆轻纱飞扬。
导演喊了“cut”,“右边第四个姑娘挡住演员镜头了,重来。”
倪布恬回到原始位置,调整好情绪,重新走过来。
这一次,没人再出差错,拍摄继续。
清荷翩然落座,轻抬眸,眼含笑,素指轻拨,琴音起。
舞女轻盈转着圈,有几道意味兴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唯有宁王微垂着眼皮,斟酒,饮酒,白皙脖颈拉出一条修长曲线,线条清冷而禁欲,喉结轻滚了下,他食指曲着在唇角边抚过。
清荷轻轻慢垂眼,视线若有似无在他脸上划过。
朱唇轻启,她开始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
她唱腔低柔温软,带着淡淡的慵懒,合着琵琶声,如情人厮.磨耳语。
镜头带到宁王,他鸦羽般的睫毛依然倦怠轻垂,却在听到这几句歌声之后微抬了下。只一瞬间,便又垂下。
……
舞女退去,将军抬手,笑着提出让剑客助兴。
“哦?”宁王抬眼,两手轻拍:“天下第一剑客,本王拭目以待。”
剑客上场,手中宝剑尽显锋芒,寒光凛然,镜头扫到众人,神色各异。
宁王懒洋洋托着下巴欣赏,酒杯丢到一边,左手转着随身携带的纸扇,纸扇底端,坠着一只小巧的红翡吊坠。
那吊坠形状是一株绽开的花朵,镜头拉近,是一株如血的红莲。
剑断,道具师控制尖刃飞出,场上人人色变,清荷抚琴的手指一顿,看到尖刃直朝自己面门而来,她眸中闪过寒光,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尖刃直抵清荷鼻尖,千钧一发之际,一把纸扇斜飞而出,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将其挡住,剑尖擦着清荷的发丝飞过,猛然插入墙壁,镜头一转,一缕青丝飘散,悠悠然落下。
而纸扇则沿着原路飞回,镜头追随,一只修长美手入镜,凭空随意一抓,纸扇回到掌心。
镜头随手指上移,宁王单手执杯,冲剑客微扬手,一饮而尽。
扇尾红莲“啪”一下落上桌面,宁王扬眉一笑,道一声“好险”。少年意气风发,刀光剑影尽付笑谈中。
与此同时,琵琶弦断。
……
这段戏一镜到底,直拍到凌晨两点。
收工后,倪布恬回化妆间卸妆,等卸完妆,整个人昏昏欲睡。
小可挽着她的手,兴奋难掩:“啊啊啊啊啊啊我今晚肯定睡不着了。”
“啊啊啊啊啊,影帝拍摄现场太带感了。”
“我可太爱宁王了,从今天开始,我整颗心整个人都是宁王的了!”
倪布恬:“冷静。”
小可憋了一晚上,眼冒桃心,显然无法冷静:“老板你那个扮相也很美啊,简直仙气十足,今晚清荷和宁王的眼神戏好带感哦。”
“?”
倪布恬:“清荷和宁王有眼神交流?”
“就那种你看我时我不看你,我看你时你又不看我的暗戳戳啊,多撩人啊。宁王救清荷时简直帅出天际了我的妈呀,这对相爱相杀CP我可太行了!”
倪布恬悠悠看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乖,冷静点。”
一个眼神能脑补出十万字绝美互动的CP粉可真是没救了。
小可激动过度的后果就是把自己的包落在了化妆间。
她飞奔回去取,不忘回头叮嘱倪布恬:“车在侧门边,还是早上那辆黑色的,老板你先去车上等我!”
倪布恬打了个哈欠,远远看见一辆安静潜伏的黑车,哦了声。
她晕头晕脑地往车边走,同时拿出手机,翻看未读微信。
和苏叶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床戏”的话题上。她一直没回,苏叶不甘寂寞,一连串发来五条追问——
【亲爱的你不激动吗?】
【你不激动吗?】
【你怎么会这么冷静呢?】
【真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真的真的不激动吗?】
倪布恬轻呵:激动你大爷。
她指随心动,想什么便回什么,打算强打起精神在这个夜黑风高的冬夜把苏叶“骂”个狗血淋头。
她拉开车门,同时打字“激动——”
车上没开灯,黑漆漆一片,宁静异常。
她心里酝酿着措辞,心不在焉地在靠近车门位置坐下。
“你大爷”三个字还没来得及打出来,臀下触感异常,她先惊叫着跳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
手机呈抛物线被她仓皇丢出去。
屏幕微光一闪,闪过男人冷然的下颌线条。
她瞳孔骤然一缩,与此同时,车顶灯亮起。
顾辞年的眉眼映入眼帘。
倪布恬的心从嗓子眼落回到胸膛,又再从胸膛跳到嗓子眼。她张了张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她上错了顾辞年的车,还不由分说一屁股坐在了人家大腿上?
倪布恬单手捂脸,突然很想去死一死。
顾辞年手指捏了捏鼻梁骨,表情一言难尽。
他捞起砸在他胸膛又反弹到他脚边的手机,递回去。
视线向下一瞥,他手顿住,“呵”了声,“激动?”
“……”
倪布恬另一只手也捂上了脸,捂得密不透风严严实实。
如果可以,她宁愿当场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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