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故山犹负平生约

    玉宸的眉睫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在那零点几秒的瞬息里,她的眼前模糊了一霎。兄长的容颜在那一瞬间变得虚幻,他眉间凝结不散的温柔亦如镜花水月,在眼前无声破碎。

    仿若风过无痕,再觅不到丁点痕迹。

    取而代之的,是量劫临身后,再也不加以掩饰的晦暗难明,幽深入骨。

    浮黎道尊神色不改,深深地注视着玉宸。

    哪怕在这种境地之下,他满心满眼里,都是她。

    而他的手掌收紧,死死扣着青萍的剑刃,泛着金色的圣血自他掌缝中滴落,溅起一朵妖艳的血花,触目惊心至极。

    玉宸颤抖着手向下看去,那把坚不可摧的无双长剑,正握于她手中。

    她骤然瞪大了双目,眼中是满满的难以置信。

    只听“哐当”一声,青萍染尘,但比起那微不足道的灰尘,更令她无从接受的,是剑身上染上的刺目圣血。

    那是她至亲兄长的鲜血。

    少女茫然地退后了几步,脚步不稳,握剑的手亦无意识地松开。

    再看周遭,这哪里是玉虚宫?!

    悲风飒飒,天地齐哀,但闻众生哭嚎之声,又有冤魂四散,怨念不消。万载道行毁于一旦,经年苦修皆作尘埃,亘古通今,此恨无尽。

    “救我…救救我们…”

    截教弟子们的悲号萦绕在上清道尊耳畔,少女原本清明的灵台亦蒙上了浓厚近黑的劫怨,又泛着不详的血光。

    她心中猛然涌起一股不平之气,伴着至深未解的迷惘。

    “你怎么敢”,她声音不稳,目光死死地盯着浮黎,“浮黎,你怎么敢这么做?!”

    她看着兄长,眼底不复昔日澄澈,渐渐地,蒙上一层无法言说的悲恸与疯狂。

    浮黎只静静地看着她,闻言,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因为阿宸,越来越不乖了。”

    他含笑说道,语气间的熟稔,仍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一个无理取闹的,叛逆心发作的小姑娘。

    呵,好一个无理取闹!

    玉宸勾唇冷嘲,眸间冷意凝霜。

    插手量劫,力阻封神。若抗天地之命便为无理,留截教生机一线便为无法,她这离经叛道之人,怕是早已做尽天下恶事。

    谁管你初心为何,只嘲你眼下众叛亲离。

    玉宸独身一人立于万仙阵前。身后是万千弟子陨落时的疯狂与不甘,伴着怨念,又含着对道尊至深的祈愿。

    一道道,一声声,最终皆化成了无形的枷锁,将她层层束缚。

    她眼角余光瞥过一道身影,他驻足在阵法边缘,手里还持着未曾挥动的六魂幡,不避也不闪,只于隔世外,冷眼旁观着同门的覆灭。

    长耳定光仙。

    再抬眸望去,熟悉的人物一个接着一个。

    太清道尊、玉清道尊、接引圣人、准提圣人。

    四圣临此万仙阵,二者为吾至亲,二者称之师弟。

    世间苍凉莫如此般,多愁多恨,须信从来错。

    她不由低低笑开,眼底萧索一片。

    “骗子,全都是骗子。”

    ————————————

    “何谓再设一重梦境?”通天蹙眉问道。

    太清以掌心托着画卷,闻言慢悠悠地道,“若玉宸所陷为美梦,那便化此为噩梦;若所陷为噩梦,便化它为更深的梦魇。”

    “……”,通天不由抽了抽嘴角,想了想又委婉不失礼貌地问道,“大兄您是认真的吗?”

    我怎么感觉你在折腾我徒弟……

    太清仍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哦,那就换种说法吧。虚弥幻境可以凭借玉宸原先所处的梦境为根基,引出她最不想回忆起,又或者说,最刻骨铭心的事情。”

    他瞥了通天一眼,又道“玉宸的记忆只是被隐藏,而并非不存在。梦境所化,即为其记忆所现。”

    “既然吾等皆无法通过灵台,触碰其记忆,从而唤醒她,而她又的的确确陷入了记忆迷谭中,因其过于真实而无从脱困。那么,心病还需心药医,虚弥幻境最擅操纵记忆。”

    您这“心药”,怎么长得跟毒药似的。

    以毒攻毒,还能不能好了?

    不管内心如何吐槽,通天纠结片刻,终于试探性地问道,“以大兄之意,是想由虚弥幻境操纵其记忆,令其再幻化出一重梦境。虽然我们找不到初始梦境的出入之法,但第二重梦境在我们掌握之下,故可寻到脱离之门?”

    “是极。”太清点了点头,便欲施法催动画卷。

    通天下意识扯住他袖子,太清回眸看他,挑了挑眉,“可还有疑惑不解?”

    “我们在梦境的‘门’外,看得到玉宸所梦内容吗?若她深陷噩梦,又当如何?”通天迟疑了一瞬,问道。

    “通天。”太清闻言一笑,“我创造虚弥幻境的初衷,不是拿来救人的。”

    “虚弥幻境,测的是心魔。你,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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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潼关路,潼关路,望来处,意踌躇。”

    “界牌关下逢诛仙,万仙阵中万仙劫。”

    隐隐约约地,似乎有空灵的声音一唱三叹,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上清道尊目中染尘,血色弥漫,分不清是至亲所赠,亦是徒孙所予。只觉天色昏暗,云层低低地压了下来,时刻准备着下一场连绵数月的雨,却偏生未曾落下,徒惹人心忧。

    说不清的烦躁,道不明的怨恨,令她恨不得,毁去这片天地。

    “重立地水火风,不好吗?”

    “世事污浊,人心肮脏,一次次的量劫,正印证了洪荒已不受控制地走向末法时代。若无法还这世间纯白如皓雪,何不从头来过?”

    “这样的未来,难道是你想要的吗?”

    低沉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一字一句都带着引诱的味道。

    玉宸抬眸朝着声音的来源处看去,神色恍惚,任凭黑暗一层层地漫过,从脚踝起将她吞噬而入。不知何时,眼前之景已经被强制定格,场内诸人面目呆滞,渐次模糊,不似真人。

    连带着她心中无缘无故的暴烈情绪,皆被一概抹煞。

    不,玉宸低头抚上自己心口,微阖双眼,掩下晦暗之色,它们还藏在某个角落,伺机而动。

    黑暗终于吞没了整个世界。

    又有微弱的光在她眼前晃动,引得她再次睁开眼眸。

    这是…她前往归墟的时候?

    “玉宸,玉宸,你看到了什么?”似有人关切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周身粲然,是旭日般的明耀夺目。

    东皇,太一。

    恍惚的少女看着自己的至交好友,只觉声音苦涩,竟说不出话来。良久,她低下头,注视着己身的漆黑倒影,缓缓开口道,“深渊凝视了我……”

    短短半句,没头没脑。

    太一不由一愣,随即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我说,你什么时候被你师尊传染了,这么神神道道的。你不说,我就自己去看喽。”

    玉宸目光一凝,几乎下意识就要拉住他。

    但不过转眼,他的身影便已消失在眼前,只余袍角一寸余辉。

    她微蹙眉眼,没有多想便追了上去。

    但她的步履是那么的缓慢,无论她用尽多少气力,也无法缩短两人之间哪怕丝毫的距离,反而离他越来越远。玉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渺小,再不可触及。

    一瞬间,无穷无尽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似乎有低低的嘲笑声,再次回荡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

    “你以为,你救得了他吗?”

    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突然停驻脚步,回头望去。

    不出所料,来路已经消失。

    天地之大,只剩无尽死寂,无边黑暗。

    就像,她刚出生的时候。

    混沌不分清浊,以永恒不变的黑暗为主色调。直到盘古挥动沉重的斧头,劈开了这苍茫空间。

    她的出生,意味着父神的彻底死去。

    “是罪孽哦。”

    玉宸怔怔地看着这天地,那些声音几近无孔不入,试图影响她本就不稳的心境。她微阖眼眸,似有无尽怨懑涌上,又消融于她倏忽坚定的眸间。

    她只轻声道,“大道在上,父神为证。玉宸愿尽毕生去爱此洪荒万众。”

    仿佛有无形的波澜一层层扩散开来,晃动着整个世界。

    “他们若要登仙之途,我给;他们若求逍遥天地,我护。”

    她眨了眨眼睛,转而笑开,明耀璨璨。

    “师长,至亲,好友……”

    “我平生从未后悔所行之事,只恨不能窥尽未来,断尽变数,以求万全之策。”

    群星听到了她的声音,于黑暗中现出光亮,为她指出前路。

    “此路无尽,已知之矣。”

    “然,玉宸之道,从心而已。”

    明月孤绝,高悬天际。

    玉宸循着皎洁光芒望去,有一人红衣明艳,于彼岸遥望。

    她没再犹豫,义无反顾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记忆一寸寸地崩溃封藏,发出无声的挽留声,却挡不住她陡然轻快的步伐。

    直至最后的门扉,只需一步跨出,她便再也不会受困于此。

    玉宸终于止步,与通天于空茫间对视了一眼,哪怕事实上,他根本看不到她。但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让他们注视着彼此。

    她眼眸璨璨如身后漫天星光,轻轻道了一声“谢谢”。

    谢谢,另一个世界的独一无二的“我”。

    世界终于轰然破碎,像一场盛大而无憾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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