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后,我和薛殊一起坐在院子里看天边粉色的晚霞。
他问我:“令儿过得好吗?”
算起来,他也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儿子了。我总觉得薛殊没有常人的情感,其实他只是不表露吧。
不对。我掐指算了算,两三天以后他便要睡着。经前综合症要来了。
我了然地看着他:“他就在太虚观。你都已经跟靖王把话说到了这份上,还有什么好遮掩的呢?不如去看他。”
他不答话。
我于是说:“他年纪轻轻就接过重担,这样辛苦,却也能承受,没有被压倒,应该算是过得好吧。又聪明又坚韧,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薛殊脸上头一回出现了慈父的微笑。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我不说话,怕再跟他说几句,他便要提起让我去找小皇帝的话头。
果然,他问我:“你今夜去找他么?”
“不太好。人家太虚观不让男女同眠的。”我嘟囔。
薛殊竟也没有反驳。我试探道:“我在你客厅里那个沙发上将就一下就成。”
“沙发?”
“就那个长的软的大椅子。”
“可以。”
我开心了,转身伏在桌面上看他,终于打开话匣子:“你会吹笛子啊。”我看他卧室里放着一根玉笛,应该不是摆设,毕竟乐器也算一个合格的男主角的必备技能。
“会一些。”
我马上跑去把玉笛拿出来,双手奉上:“谢谢太上皇。”
薛殊经期前后是真的好说话。他接过玉笛,摩挲片刻,将它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霞光绚烂,院子里的树叶子微微泛黄。美好暮色下,翩翩公子玉指修长,轻轻按在玉笛的孔上,他的长发与衣袂随风飘扬。
我听得有些怔愣,脑子里回荡着一个问题:
人类的耳朵为什么没有进化出静音功能?
薛殊这笛子吹的。
是真的难听!
这么唯美的场景,BGM却如同魔音绕耳,我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继续还是停止。
我假笑着欣赏他的表演,在心里琢磨,薛殊自己知道他吹得不好吗?看他这表情好像并不知道。
唉,当暴君的一个坏处,就是没人敢跟你说哪里做得不好。
幸好这个曲调本身不是很难听,虽然悲伤了些,但还蛮朗朗上口,他吹到一半,我便可以跟着哼了。
薛殊本来吹得惨惨戚戚,被我这么元气满满地一掺和,悲怆的曲调被迫欢快了起来。
我怪我自己,把阳春白雪带成二人转。
他眼里的一点哀,逐渐融化了。眉头随即舒展开来,唇角也牵起。
我也跟着笑起来。
这夜,我和薛殊隔着一个屏风相对而眠,我每两个小时就醒来一次,怕这夜晚已经结束,我要回宫,下次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他。
然而,这夜还是结束了。我和他朝夕相处的日子也结束了。
第二天,薛殊没有出来送我。
*
我和小皇帝坐在回宫的马车上,不免有些怅然。
两月没见,小皇帝好像长高了,唇上生了一圈难看的青春期小胡茬,破坏了他漂亮的面容。他也不剃,似乎想要以此来彰显自己已经长大成人。
也挺可爱的。
他不等我发话,便开口:“你们去找了二皇叔?”
“对。他告诉你了吗?”
“没有。朕猜的。”
这对父子的连心能力也太强了,要我这个传声筒何用?
对了,给他纪念品。我从怀里掏出了那小小的盐罐递上:“这是太上皇让我带给陛下的。”
他接过,掀开看了看,若有所思道:
“好。”
我后知后觉地明白薛殊买这罐盐是传递一个信号,且这信号八成和靖王有关。
我留了个心眼,打算回去翻史书,不信看不到端倪。
小皇帝摩挲着这罐盐,过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口气为靖王一家而叹。
他是仁慈的。因为所有的脏事,全都由父亲做了。他下不去的手,薛殊替他下,他不想得罪的人,薛殊替他得罪。
薛殊从来不介意当坏人。他还没驾崩,史书里对他的评价已经毁誉参半。
他诛杀权臣,是刻薄寡恩;他攻打北延,是穷兵黩武;他不听劝谏,是独断专行。
他亲征回京的那两年更是不理朝政,活脱脱一个骄傲自满的昏君。可他不在乎,谁的看法他都不在乎,他只要他想要的。
他布局三年,究竟想要什么?
我出宫之后,小皇帝对外宣称我得了传染病,宫里的所有下人全被遣散了,只留下团儿圆儿两人坚守。
我刚踏进空荡荡的景和宫,在院子里的圆儿就扑了上来:“小姐!”
她这一声叫得极为凄厉,吓得我缩了缩:“怎、怎么了?”
她眼睛红肿,显然才大哭过,到了我跟前,激动得险些软倒。我赶忙将她扶住:“发生什么……”
“老爷、老爷他……”她哭得说不出整话。
此刻,团儿也从屋里冲了出来,哭着跑向我:“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我心里一沉:“老爷怎么了?”
团儿自己悲痛,却先来安抚我:“小姐你先别急,你挺住。方才府上来人报信,老爷他昨夜突发急病,现在……”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懵了。
老天爷,我不配好好有个爹是吗?
团儿见我愣住,擦干了眼泪,强自笑道:“小姐莫要心急,如今合宫的太医都在我们府上,说不定、说不定还能好呢。”
“我要去见他一面。”
林如珠将她的一切都交给了我,我要对她负责。
圆儿闻言,双手抓住我的手臂乱摇:“是啊小姐,小姐你去求求皇上吧!再不行去求太……”
“住嘴!”团儿断喝一声。
“你们先别慌,”我关上宫门,压低声音道,“来报信的人可靠吗?具体都说了些什么?”
“是露儿姐姐亲自来的,而且昨夜我们在宫里也听说了,”团儿忍着泪,“老爷夜里忽然头痛不止,四肢僵直,时而抽搐。府里连夜派人去太医院请人,不轮值的太医也都紧急去请了,他们说这病来得太急,一时不能寻到病灶。到了今晨,老爷就只剩一口气了。“
这是什么症状?脑溢血?心源性猝死?还是……中毒?
我爹现年五十岁,身子健朗,十步斩敌将也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怎会突然病倒?此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很难让人相信是意外。
我拉起六神无主的圆儿:“走!”
我们三人一路疾走到了勤政殿,路上宫女太监见我突然生龙活虎地出现,皆有些悚然,纷纷闪避。
到了殿前,却见小皇帝也正和两个人在往出走,看服制,一个是武官,一个是内司的人。我赶忙迎上去跪在他面前:“皇上,臣妾恳请出宫探病!”
武官和内司长官都随我跪下。
小皇帝有些意外,但考虑片刻后,便道:“也好。你来。”
看来他也听到了这消息,正准备亲自去国公府探望。
“是。”我赶紧起身跟上。
那位武将奇怪地看了我们三人好几眼,犹豫道:“微臣拜见……贤妃娘娘。”
团儿连忙回拜:“见过李将军。”
我跟着抄作业:“见过李将军。”
李将军大约认识我,见我突然小了几个号,不免要疑惑,但他也没有问,毕竟大局要紧。
小皇帝边走边问:“禁卫军那边安排好了吗?”
“许将军已临时顶上了,正在加强守卫。”
许将军是我爹的部下,也就是许美人的爹。
我之前恶补过关于我爹的知识。他伴驾出征立下大功后,回京继续掌管禁卫军,负责皇城的安保,是京城禁军的总提领。
禁军一共八万,平时驻守皇宫的有两万,西郊大营,南郊大营,东郊大营分别有两万。我爹亲自掌管的是驻守皇宫的两万。
首领突然病倒,禁卫军难免要短暂地混乱一阵,别的不说,上层人事变动、争权等事就足以让军心不齐了。
“靖王在何处?”小皇帝问。他显然也觉得此事不寻常。
“回皇上,”内司长官答,“昨日下午已出城了,暂不知是否有诈。臣已命人去查。”
“尽快。”
“是。”
“冯家军是否有动静?”
“臣密切监视。并无异象。”
冯将军比我爹去北延去得更早,也立下了赫赫战功。三年前凯旋回京之后,他本家的将士留了四万在京城不远的滈关驻守,若他调此兵,三日可到京中。
京城附近的兵力统共就这么多,禁军直属皇室,没有自己打自己老板的道理,冯将军的兵也没动,靖王此次来京也不可能带兵,否则在路上就被截杀了。
那,如果有人要搞乱禁军,意图是什么?
又或许,他的目标不是禁军,只是想趁着靖王事发,恭亲王又造反,户部案余波未平,民间又因税收不太平这样混乱的时候捅我爹一刀,趁机上位或铲除异己?
小皇帝又和李将军二人安顿了一些军事上的部署,便到了殿门口停的马车处。
李将军和内司长官转身,向他拜别。
原来他并不亲自去。和我们走这一程,只是为了节省说话的时间。
也是,万一是有人要引他出宫,在路上截杀,那他不是正中圈套吗?
我也朝他拜别。小皇帝说:“你留在国公府侍疾吧。”
“好。谢皇上。”
我和团儿圆儿上了马车,本来要坐马车的两个男人便转而骑马了。
我们这一行人带着不知多少守卫出了宫门。从皇宫到国公府这一路上,路全被封起,不管居民还是商贩都统统被驱散,道路两旁空空荡荡,死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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