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小皇帝的马车半道拦截了。
护驾的沈昭眉头一皱,止住了手下防卫的动作。对我这种神经举动,他已经习以为常。
马车缓缓停下来。小皇帝掀开车帘,有些意外道:“贤妃?”
“是、是臣妾。臣妾的病又好了。”我不争气地爬了上去。
坐在车里,我想哭。
这次我再也不怪裁判,不怪场地,也不怪对手了。我知道,是我自己不争气,我就是天上地下第一大蠢货。
小皇帝见我脸色这么难看,问道:“怎么了?”
我收拾了一下表情,说:“臣妾思来想去,不该抗旨……”
“你真的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么?”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看他的脸色,似乎有点悲伤。
“回皇上,不是了。”
“若你再落水一次,她会回来吗?”
我心里警铃大作:“这怎么可能?”
臭小子可别真想把我往水里扔。现在寒冬腊月的,冰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孩儿眼圈微微红了。
他不是讨厌我吗?
“皇上……想让她回来么?”我试探道。
如果说我这位初中生老公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真爱原来是我,那我可以勉强为他手动重启一下。老板说话,我都好办。
小皇帝不说话了。
我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到了太虚观。刚才跑得太急,团儿圆儿没能跟上,就我一个人到了。被两个坤道领着向西殿走。
走在路上,我心里五味杂陈。
薛殊最好是不要耍我,否则我一定要和他决一死战。
我们到了西殿。从前住过的院子已经被烧毁了,我去到了另一个更加偏僻的院落。两个坤道送到离门口十步远的地方。我自己紧了紧披风,缓缓地走向半敞的大门。
四周簌寂,人世安静得仿佛再无别人。
跨进那扇门,果然看见薛殊。
昨夜太虚山顶落了一层薄雪,覆着石子路,压着枝桠。
薛殊在院子里不知来回踱了多久的步,整个小院的积雪都被他一人踩实了。
见到我,他似乎松了口气,冻僵的脸上裂出一丝微笑。
“你来了。”
我垂着眼不看他,只是埋头向进走,他跟上。终于换他跟在我身后了。
屋内,金炉里烧了香炭,极暖。灯罩中蜡烛已烧到底,尤在明灭闪烁。
“你什么时候到的?”我疑惑道。
“昨夜。”
烛火直燃到头,一夜没睡吗?
我卸下披风扔在一旁,板着脸坐下来不看他,怕自己再瞧他一眼就要心软。
他在我对面落座,忽舒了口气:“还是你,对么?”
“你不是早看出来了吗?”否则何必约我来?
“没有。今日,我也只是想试最后一次。”
我去你的!
我气得扭过头去瞪他:“好了,现在试出来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履行诺言,坦诚相待。你想做决定,我便让你决定。”
我冷笑了一声:“哦?原来我有这么大的权力吗?那我决定要嫁给你,我要当你的皇后,太上皇也答应吗?”
现在再说这话,未免太虚伪了!
“求之不得。”他却道。
我本来已经做好应对他拿出的一千个理由的准备,突然听见这句,我反倒噎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始终不曾告诉你我为何要退位。”他突然道。
“为何?”我看向他。
“我没有时间等到令儿长大了,必须得尽早为他扫清道路,让他坐稳皇位。”
他说:“林如珠,我活不长了。”
“什么?”我脑子一轰,表情僵在脸上。
“北延覆灭前夜,延人皇室苟延残喘,倾举国之力伏击御驾。他们牺牲所有最好的弓箭手,只朝我一人射击。我未被伤及要害,但那箭淬过长眠草的毒,即便只是最轻微的擦伤也足以让人速死。我沉睡的时间会愈来愈久,直至永远不醒,最快三年,最慢十年。”
我惊愕已极,喉咙哽着说不出话来。
薛殊沉默了很久,说道:“看中什么事物,我便去抢夺争取,攻城略地,莫不降下。我以为对待心爱的人也是同样的道理。起初我很想得到你,后来我却舍不得。
但你说得对,你不是一件我可以得到或舍弃的东西,你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不该替你做决定。”
我仍然咬牙沉默着。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并非是想让你和我在一起。你好不容易有了重生的机会,如今才十八岁。跟着令儿,一切诚可期待。他可以让你当一辈子的皇后,我却不行。不要把大好年华浪费在我身上。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必假扮另一个人去争抢,你想要的,我都可以让他给你。”
我喉咙缩了许久,才勉强恢复了说话的功能。
“你说谎,”我强自笑了一声,“你明明就不是这样想的。薛殊,我自己长了脑子,用不着你替我来权衡利弊。你不是想听我的选择吗?那你诚实点,不要瞻前顾后,坦白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想要我‘不在你身上浪费时光’?”
薛殊没料到我在悲痛中还有余力将他一军,不由愣住了。半晌,他败下阵来,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想要你。”
我低着眼睛,不再说话。
他问道:“那么你的选择呢?”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争强好胜吗?”我望着窗外的雪光道。
“我六岁的时候,母亲生了重病。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病床上一天一天地离我而去。
那时候我刚刚上学,老师为了鼓励我们,会给每个考试第一名的孩子一朵小红花。妈妈告诉我,如果我能攒够很多小红花的话,她就不会死了。
所以我拼命地学啊,学啊,成了班上最好的学生。
所有的小朋友都讨厌我。因为只要得不到第一,我就会挨个检查我做错的每一道题,还要追着排在我们前头的人看他们的卷子,想找出老师的错判。如果我的小红花被别人赢走了,我都会哭得好伤心。
但是拿到花的时候,我好快乐啊。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后来妈妈还是去世,我的生活变得糟糕极了。只有在拿到第一的时候,我才会条件反射地开心起来。”
我转眼看向薛殊。他认真地听着,两眼全映着我的影子。
我的内心忽然变得很平静。
“其实我不是想要第一名。金牌只是我想向世界讨的小红花。否则,日子太难过了,”我含泪微笑着,与他对视,“薛殊,我不要再追假装的甜了,我想要一颗可以吃到的糖,好不好呢?”
“好。”薛殊的眉头舒展开来。
尘埃落定,我才悲从中来,忍耐许久的眼泪成滴地向下砸:“你有没有找过解药?真的治不好了吗?”
“没有解药。”
“我太笨了,”我哽道,“我早该想到的……”
薛殊见我落泪,就起身到我面前来:“不怪你。”
他不安慰我还好,一安慰,我更是满心的难过。
“当然不怪我了,都是你!都怪你不早说……”
“我原想说的,是你让我没能开得了口。”
“我又怎么你了?”
“你说心愿是白首不相离。”
我眼前一黑。
“那不是我!”我哭道,“那是甄嬛!!!”
“……甄嬛?”
“我才不想要什么白首不相离,”我起身抱住他,呜呜道,“我不要永远,我只要眼前。我们多相守一刻是一刻,去他的白首。”
薛殊没料到我突然做这种举动,身子不由一僵,愣了愣才抬起手臂环住我,揉我的头道:“好。为了林小姐,我努力多活几天。”
我泪眼朦胧,心痛得酸了,又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回理智来。
“但我和你在一起是有前提的。”我抬起头看他。
“说吧。”
“你只能爱我一个。”
他笑了:“我到哪找第二个去?”
听到这话,我气得推开他:“我看你对周太妃就念念不忘,恐怕我才是第二个。”
他想了想,说:“你想要她死,也不是不可以。”
薛殊刚才太温柔了,让我忘了他杀人狂的人设。
“她本来就犯了死罪,你为什么保她?”我的气焰熄灭了一些,但余怒未消,“从前她在后宫里做的那些脏事难道你一点不知吗?你为什么这样包容她?”
薛殊不笑了。他默然片刻,说道:“是因为母后。”
“大哥英年早逝,二哥被派往封地不得回京,我又……不听话。周太妃进宫的时候,正是母后最艰难的时候,她尽心服侍她,助她走出悲痛。母后待她如亲生女儿,她走前要我善待她,我不想违逆。
我向来不理后宫之事,她的所作所为从前我只是略有察觉,并不知她竟仗着母后的宠爱放肆到了如此地步。直到先皇后临终前说出真相,我才知道她竟恨我至此。”
“先皇后知道?她怎么不早说呢?”
“她不敢同我提起这些。”
我一时无话,半晌才道:“算了吧。都过去了。”
他见我有些闷闷不乐,以为我还在意“第二个”的事,便抬手拭去我的泪痕,故意逗我:“林小姐跟了我要寂寞了,没人和你比,想来这第一当得很没意思。”
我破涕为笑,又问他:“你真舍得让我离开后宫吗?这下我爹可怎么为你儿子卖命啊。”
“你未免太小看林将军。他是心怀天下之士,岂会因为女儿不在后宫而不再忠心。”
“那晚你跟你儿子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略一思索,敲我额头: “你竟敢偷听?”但他现在暂时没有心情骂我,只说,“令儿不喜欢你。我想以此吓他一吓,叫他好好待你,”他扬唇道,“但他长大了,我吓不住了。”
我看着他脸上露出老父亲的笑容,忽然想起今早小皇帝的异样,便问他:“那夜你跟他说你得病的事了吗?”
我后知后觉,现在才想到,小皇帝一反常态地希望我回来,一定是觉得他爸时日无多,自己不应该再任性剥夺他追逐真爱的权力。
薛殊点点头。
我正要开口,外头忽然传来开院门的吱呀声,有人说道:“贤妃娘娘,斋饭到了。”
薛殊朝外看了一眼,说:“你用饭吧。我先走了。”
我拉住他:“再待一会儿,我还有好多话要问你。”
“今夜我再来。”他捏了捏我的手指。
“好。那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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