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秋雨（七）

    后来, 也许是白兰的那位同行者又回到了地球，他在大山山麓重新见到了石棺，就把它带了回来。他把白兰的尸体放在石棺中，封存在机关重重的皇陵之中，以期她在地球上的安息。

    所以，在见到秋雨驾驶石棺降落时, 白老大第一个想法并不是生气，而是，他是否到达了，昔日白兰曾经生活的国度。

    他必是到了。否则他手中不会有，地球人，至少不是现在的地球人可以想象出的技术。

    姜穆静静听他讲完这发生在三十年前的故事。

    他不置一词，白老大就出口相问, “……你信吗？”此事说来，荒诞离奇，又无证据相佐，不知者, 将以为他已病入膏肓，分不清幻梦与真实。但他知道, 桑秋雨是明白的。

    姜穆点点头。

    良久，白老大忽道，“我不明白，你尚且年轻，以你的谋算, 也足以应付周围风浪。为何这么早需要寻找合作者？”

    姜穆早已有自己的答案，回答时自然不曾犹豫，“个人的力量充满了不确定性。我希望它们能长久的促进世界的成熟，而不是寄希望于一人。”若由他一人独揽，若有朝一日他死去呢。

    此生此世，并无神明之说。

    白老大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如今深蓝星已与地球有所接触，深蓝科技远远高于地球，这里又处于一片混战之中，若日后完全接轨，那么实力悬殊的两方会是怎样的一个发展，实在不难想象。

    止乱的方式也并不难。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忌惮于战争的代价，热衷于和平的利益。即可。

    姜穆现在，就是在建立义与利的物质基础。

    首先应该做的是，完成神魔世界到科技世界的转变。而这半年成果，就是他的成效。

    医药他已轻车熟路，所以他首要就选择了这个方向。中原混战不断，疫病横行，医药是紧缺物资，半年来的战后病死率降低，军方有目共睹。

    各方势力的拉拢不是没有。

    不过采用强制措施的，第一天他的对手就会收到一大批医疗物资。渐渐地，他们也看清了，晨曦科技没有站队的意思。

    说是发战争财，却也不像，这里生产的药品效果很好，售价却比市场上更加低廉，甚至免费赠送也未可知。

    于是他们也不懂这个公司到底想做什么了。

    他们一直派人盯着，却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

    白老大帮他找了很多人。

    这些人之中，有爱国，有抱负，或有自己野心。什么样的都有，什么行业都有，一致的是热爱研究。

    姜穆也没有多说什么，一并收下了。于是这家公司的产品从医药开始延伸到各行各业。

    在职人员并不参与时事，而离职者，便与这里再无关系。

    外部很多人威逼利诱，希望从其中挖到自己想要的人才壮大势力。可令人丧气的是这里的离职率少的可怜，不少被挖的放出话来，打算老死此地。

    没有人明白缘由。

    除了白老大。

    只因公司那位太动人心。

    所有来到这里的，往往也愿意长留此地。

    他们知道，他们正在创造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原本百年千年之后才能达到的时代，无关人种，无关志向，无关派别。

    即使同一台仪器前的研究者，本来相互对立，如今，他们也愿意在这里相互协助，跟随桑秋雨一起，成就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无疑是个很有魅力的领导者，足以让无数人前赴后继为他提出的理想而奋斗。而他自己本人，也的确呕心沥血。

    一年后，白老大看到他更加严重的白发和日渐瘦弱下去的身体，不免担心了。

    白素和卫斯理在此时回来了。自从他们追着一个星际异闻前往埃及时，就再无音信。如今已过去一年，他们终于回来了。

    他们也来到了上海。

    受到姜穆的邀请。

    再见桑秋雨时，卫斯理不是不曾怀疑过他的居心，可一月，二月，半年过去，他也始终在疯狂的进行开发和研究，没有其他意图。他们的归来，桑秋雨是欢迎的，后来也许反而是他的敌意和怀疑太过明显，桑秋雨邀请他们加入的热心慢慢消散下去了。

    他一天十几个小时都在研究室——不是在这个研究室，就是在那个研究室。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他的决策和执导，而这还是一年之后。听奇伟说，一年之前还没有这么多帮手，他从大事做到小事，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不错。白奇伟在一年之前经父亲同意，已经辞去警务一职来到这里，他现在负责文物修复部门。

    对于桑秋雨这个表弟，他明显很是推崇。

    卫斯理不明白。

    仅仅一年，就让聪明睿智的白奇伟也对他佩服至此。难道真的是他太拘束于从前恩怨而偏见待她？

    小乔加入医药部的时候，再次邀请了卫斯理，于是他同意了。他和白素一起去见桑秋雨。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希望他们都能重新开始。

    略显拥挤的分析室，摆着无数台的显示器，上面红色绿色的波形看的人眼睛发花。

    每三人一组守在显示器前，讨论的热火朝天。这些人是真的狂热于自己的工作。

    卫斯理再次见到了桑秋雨，已一年不见。这人似乎又苍白了许多，是错觉吗？

    他换了一副新的黑色眼镜，指尖落在键盘上，盯着屏幕上的数据，也不知在研究新的什么了。看到他们时，桑秋雨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抱歉，因为实在是太忙了，只能直接在这里约见一下两位了。”

    白素有些担心，“表哥，你也不要太拼命了。”看着他头顶生出的白发并不是最令人忧心的，再加上那种半分不知困倦与时间的拼命劲儿，才让人觉得头疼。

    临来此前，父亲还前往让她见面时多劝表哥几句，好叫他休息两日。父亲说他这半年都没有离开这栋研究楼……

    “你还很年轻。无论想做什么，都可以慢慢来，不必急于一时啊。”

    “好好好。我都知道的。”他弯着眼睛笑，但白素一眼看清楚，他根本没打算听话。难怪他已经越过哥哥，越过她，成为父亲最头疼的孩子了。

    “欲速则不达，你这么不爱惜身体，日后怎么带着大家一起前进啊。”

    “你们……同意了？”姜穆反而笑了，“看来伯父没少做你们的思想工作啊。”

    白素瞪了他一眼，“你不要随便转移话题……”说到底，他们一起长大，二十多年，表哥一直照顾包容着她，果然她还是无法因之前一段恩怨就畏惧了他。

    姜穆无奈。她皱着眉说教的模样，实在让他想起从前妹妹教训她那不听劝的哥哥时，简直是……极端相似。从不曾想有朝一日，他也会被指点着养生。

    其实……如果可以，他倒也希望，能有更久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他的时间已经不够了。

    在深蓝星制作得到药物已经消耗大半，即使他也有重新研究草药，可是地球上的科技毕竟不比深蓝，药效不足。在有限的时间里，多做一点，未来消耗的人力和时间，就会减少一点。

    时间……自转世以来，姜穆习惯了生活的平静随心，生与死在他眼中，已日趋一致。他的死亡将是重生。可这一次，他更加清楚的看到了，他的重生，其实也意味着死亡。还没有哪一世，姜穆会感到时间这么短促，会想着，如果能迟一点再死去就好了——如果能等他做完所有可以做的事情。

    也许是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吧。

    姜穆偶尔夜中，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惊醒过来时，忍不住这么想。

    不过，无论或多或少，他都还需要尽力……在还活着的时候。

    “我会的。阿素你放心吧。”他看着卫斯理，温文问了句，“卫小兄弟也要一起来吗？”

    白素秀眉一瞪，“表哥还对卫斯理有成见吗？”

    姜穆笑道，“怎会。”只是有些许诧异罢了。

    卫斯理有些局促的摸摸头发，“白素在，我一定来。”之前怀疑的是他，如今来此，卫斯理难免还有些尴尬。

    姜穆却并未再提起之前的恩恩怨怨，非常理解的换了话题，“你们想做些什么呢？”

    “之前听说表哥在研究宇宙文明，我和卫斯理决心要做我们这里第一个探索星际的人！”

    “……”果然是热爱冒险喜欢挑战的卫斯理和白素，出口就当宇航员。姜穆赞道，“阿素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地球外的环境比我们居住的地方复杂多了，有时它像是沙漠，有时像是深海，昼夜温差变化极端。我们的科技还不算成熟。”恒温技术还在研究中，至少近两年还无法直接应用在飞船之上。

    “没关系！交给我和卫斯理。我们会努力的。”

    “那好吧。隔壁楼地下十层，你们自己去报到就可以。”

    “这就行了？”

    “是。去吧。”

    “还有，白素，卫斯理。”

    那两人转过身来，看到一贯温和稳重的人坐在黑白色的显示屏幕边，对他们露出一个微笑，“谢谢你们。”

    白素：“怎么了吗？”

    姜穆道，“就当是，你们会来帮助我的谢意吧。真的谢谢。”

    ……

    转眼三年过去。

    白素和卫斯理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爆肝是什么意思。三年。明明他们在一个地点工作，但因为研究项目不同，与桑秋雨的碰面机会竟不过五指之数。

    仅有几次，一次白素有孕在医护室的偶遇，一次他来这里下放新的研究方向。

    那时候，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看着令人惊心。

    白素问他，不知道好好休息吗！

    听到他对着白素的肚子笑说，“小侄子快要出生了吧？到时给他的妈妈做一架飞船好不好？”

    白素：“……表哥！”

    “阿素放心吧。近些年一切已步上正轨，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借假期回去看看伯父吧，把孩子也带上，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他说话的时候，间或一阵抑制下去的咳嗽。

    那一瞬间，白素突然有些害怕，“表哥……”

    姜穆：“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姿势，站直了些，便看着不再那么体弱了，“是之前受凉染了风寒。”

    白素单纯，她被保护的很好，可那并不代表，她会天真的辨不清真假。

    他练武练了几十年，他怎么可能那么随便的感染风寒。

    姜穆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解释道，“之前熬夜太晚啦，那日又降温，因此……”

    白素算是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

    “表哥你还是要好好休息才好。这里的一切，都是要靠你支撑的。即使为了这里，你也应该好好照顾身体才是。”

    “放心吧。又不是什么大病。”

    十月，白素和卫斯理在地球外转了一圈又回来。

    大家兴高采烈额去迎接英雄，姜穆站在人群最前方，跟在白老大身边，他最近总觉得心口有些疼。

    姜穆隐隐预感到，以至大限。

    公司的社畜们发觉自己的生活更加水深火热了。

    老板加班没有轮休，他虽然说了放假，可他都不走，其他谁还敢溜号。

    以前他也努力，但像最近这样不眠不休的简直异常至极。

    攻克几个项目后，又眼睛不眨的转投另外一个部门，发奋努力的让习惯发奋努力的研究员们都头皮发麻。

    有几次，他们看到老板咳得令人害怕。他们就差投联名状请他去休息了。可是毫无用处。

    他好像希望把十年的事都放在一年中做完。可那怎么可能嘛！欲速则不达啊！

    年终新春时，他病倒了。所有人都很不安，可这又是意料之中。

    像他那样的工作，再好的身体，也得败坏了。

    白素拿着化验单，陷入震惊。

    桑秋雨明明不过三十三岁，可这张血样表明，他的身体细胞已经老化到了八十岁。同时，心肺活力弱。虽未患上年长者才会患上的疾病，可是体质脆弱，已近油尽灯枯之像。他活的三十年，竟像是常人活过了近百年。细胞分裂能力已经减弱，等他体内现有的细胞损耗完毕，那么他……

    姜穆觉得，最近照顾他的小护士，一副小心翼翼模样，好像她怕自己稍微动作大些，就会让他当场去世的惶恐模样。

    姜穆拔掉氧气：……

    护士：“你这病人不要……”

    “……拿我的终端过来。”

    护士：“你身体不好，现在应该减少接触电子产品。”

    “我有分寸的。麻烦您帮我取来可以吗？”

    虽是请求，却也无法令人拒绝。

    护士咬着牙，把东西塞到他手中，“十分钟。”即使是她的上司，但也不可以放任。

    “谢谢。”

    “请帮我叫一下白先生吗？”

    很快，白老大也来了。

    姜穆躺在病床上，“……伯父，又要麻烦你了。”

    白老大叹息，他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录音笔，“无论想说什么，尽可以说了。”

    “谢谢。”姜穆微微一笑了，闭上眼睛想了一会，“现存的医药在广度深度方面都所有欠缺。古中国对于疫病的防治同样有着短板，而在现在的时代，这一点却是相对重要的。战争带来了大量的尸体，葬于荒野，污染地下水，从而导致某些区域疫病产生。目前提及爆发型疾病的古代医书主要有伤寒杂病论……等等。西方流行疫病有十八世纪的黑死病，之后蔓延的黄热病霍乱，与生活环境有相当大的关系。光绪帝以来，西方科技不断发展，而本国则相对守旧。医药方面也是如此，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新的时代开启之后，希望我们的未来人看到的，不仅是西方医术的效用，也勿忘怀古代先贤智慧。”

    “之前我曾搜集学习过古代医术大家的各类医药札记，记下来将对其进行统一叙述。”

    如此半月过后，核对草药名核对的头大的白老大终于松了口气，继而没想到自己迎来了更加令人迷惑的计算机识别。他不得不去晨曦科技部再拉来一个苦力。

    “在信息化方面，本公司上下已经对此进行了初步研究。因为种种关系，我可能不能再看到中原平静，土地强盛之日，但我觉得这一点应该受到重视。我心中有一些相关项目，还未付诸行动。很可惜我可能无法付诸行动了。我将大致给出发展方向，希望诸位努力。请相信我所提到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我所描述的技术是可以实现的，只是，暂时它被拘束在一个，我们尚未接触到的世界中。”

    听到这里，白老大笔尖停顿了下，推了推他的眼睛，问，“你要把深蓝人的存在公之于众吗？”

    “……不，不必。”

    “星级的文明远比人类想象的更加复杂。暂时还不能达到那个高度时，提前的预言只会造成人们无畏的恐慌。”不过，也不能完全不提，至少也需要有个预防。

    但那可以以其他方式，如《聊斋志异》等等异闻杂述。接受度远比专业论述要强得多。

    白老大理解的点了点头，“请继续吧。”

    姜穆微微咳了咳，胸中堵得气换过去之后，他又变得无比的清醒。“古希腊著名哲学家芝诺曾说过，人的知识就好比一个圆圈，圈内是已知，圈外则是未知。当已知的知识越多，那么相对，未知也会越多。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重复，学习，质疑，探索，之后又再次轮回，似乎永无止境。”

    白老大听到轮回时，总觉得他的语气有些不同，他抬起头，看到秋雨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温柔，和蔼，竟就像是他现在身体的年纪，一样的阅尽世事，通透又充满了宽容的智慧，白老大微微一怔，再看去时，他已经闭上眼睛，那瞬间的笑容仿佛幻觉，他缓缓轻声说着，把自己接触到的未接触到的，全部公布。

    自此之后，他就没有离开医院。一年的时间，都只再做这一项工作。在最后的一段日子里，他说话都变得困难，常常一句话需要分做几段来说，最后他们都看不下去，希望让他安息，那却被明确的拒绝了。

    他做着这件事，直到生命最后一秒中。

    在他下葬之后，白老大看到自己堆了一整个房间的记录。他十分清楚这其中价值。十年，他去整理编纂好最终本，公之于众。

    秋雨看事总是相当的准确，十年，已足够止乱。

    战乱的平息在这套书公布后，又引起轩然大波。

    桑秋雨注定是要史册留名。他无疑成为了新一代的百科全书，百科小能手。

    即使是阿素卫家小子，他们似乎也没有那么多头脑之了解万事万物。人常言贵精不贵多，又或是博学广知，可总很少有人能同时兼具两个特长。秋雨偏偏就是很少之一。他聪明，也博学，博学，也会较真钻研。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无一不精的，如不是他，还会有谁呢。

    有的人人生虽只有短短十数年，可他的精彩却是他人几辈子的总和。

    这说的，就是秋雨了吧。

    优秀的科学家，医师，发明家，著作家，翻译家，企业家，武术家，地理学家，历史学家，心理学家，生物学家，地质学家……

    也许很多人都不知道，止乱十年，他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们想要探究过去，只可惜人既已亡殁，那么继续探究，也终究不能再得到什么了。

    探究到最后，只有一个桑秋雨的名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