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驾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又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毕竟皇帝年事已高,且缠绵病榻好几年了,说句实在话,大家伙早就有了这个心理准备,连祭文都改了好几稿了。
可宋真宗走得太猝不及防了,连一个病情恶化的过程都没有,前一天晚上还好好地喝了药睡下,第二天早上就再也没有起来。
皇帝驾崩得这样突然,这样蹊跷,容不得别有用心之人不起疑心。
但是一个卧床不起、朝政假手皇后宰相的皇帝,究竟又能碍着谁的路呢?
所以流言也就无从启发。
皇帝的梓宫还在宫里停着,刘娥已经给自己上了太后的称谓,并召寇准商议来年改元的年号。
寇准本是集贤殿大学士,是宰相的身份,但新朝新气象,即使是老臣也应该刷一层新漆,以示天下换了新主人,宰相换了新上司。
于是刘娥封寇准为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
原本昭文馆大学士、集贤殿大学士、监修国史都是宰相的称号,理论上不分高低。
但从此之后,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成为了上相专属,集贤殿大学士成为了次相专属。
如果并立三相,则最末一位分得监修国史。
宋真宗驾崩后,朝堂上的局势似乎并没有新变化。
依旧是寇准行相权,刘娥行君权。
不同的是此时名义上的君主从那个一年也不下一回病床的老皇帝换成了乖乖地坐在御座上言听计从的小皇帝。
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吗?
赵受益对此不太认同。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当人们的注意力聚集在海平面下几千米的暗潮汹涌时,寒风下的表层海水,已经开始结出薄薄的冰层。
关于改元的年号,最后定下的是天圣。
天圣,即二人圣,取二人共治天下之意,与后世的同治年号遥相呼应。
只是同治不知是西宫慈禧与东宫慈安同治,还是后宫与皇帝同治。
二人圣也不知是寇准刘娥二人为圣,还是谁要和赵受益一起做圣人。
但反正年号是刘娥和寇准一同商定的,赵受益暂且插不上什么话,所以乖乖接受了安排。
但有一件事情,他已经可以开始着手去做了。
他已经登基为帝了,刘娥寇准一个成了摄政太后一个成了辅政大臣,两人共同的阶段性敌人宋真宗已经永久退场,曾经合作的基础荡然无存,矛盾日渐尖锐,所以赵受益打算放手把水搅浑。
目前的寇刘二人正依照着惯性维持着表面和平,赵受益则要想办法将这个惯性打破掉。
古今中外的所有斗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寇准刘娥的第一步斗争,赵受益打算让寇准取得阶段性胜利。
想要让寇准精准地踩住刘娥的痛脚,这可不算容易。
但对于赵受益这个了解世界剧情还手握金手指的开挂玩家来说,这却容易得很。
刘娥最大的痛脚,就是当年的狸猫换太子一案。
身为皇家妃嫔之一,为了后位,竟然以如此丧心病狂的手段残害另一位妃嫔和天子骨肉,这桩丑事一旦败露,刘娥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因为后妃与帝王不同,天下人或许可以接受秦王杀太子,却绝不可能接受皇后杀太子。
更何况刘娥那时候还不是皇后。
狸猫换太子是刘娥的软肋,只要拿捏到位,让她自乱阵脚,给寇准一个可乘之机还是可以做到的。
但这个度一定要把握到位,因为刘娥暂且还不能倒,赵受益还要利用她来牵制寇准。
一旦刘娥倒了,寇准的膨胀反扑是目前的赵受益所不能接受的。
赵受益想到要怎么祸害刘娥了。
这一天天气晴好,诸方无事,赵受益和刘娥一起吃完了午饭,扭扭捏捏地说:“阿娘,受益想去花园里玩。”
刘娥看了他一眼,觉得之前因为宋真宗的丧事确实是把孩子给憋坏了,想了一想,说:“可以,就叫刘恩领你去花园里逛一逛吧,记得离水远些,早些回来。”
得了允许的赵受益喜上眉梢,吃完饭就拉着刘恩往外走。
刘娥看着他这副急切的样子,失笑道:“还是小孩子心性,说到玩,什么都顾不得了。”
笑着摇摇头,面色又沉了下去。
秋收降至,辽国的契丹人今年估计又要南下打谷草,这样一来边境上几个县的收成又成了问题,不仅税赋收不上来,还得倒贴些钱粮进去安抚民生。
她去年原本想沿着边境线修一些深沟高垒的防御工事,再不济有个瞭望台,也能稍稍抵御一下契丹骑兵。
谁知契丹人去年南下打谷草的人马尤其多,把粮食财帛一扫而空之后竟然还把快要完工的防御工事推倒了,这一笔钱又白白搭进去了。
还因为惹怒了契丹,去年的损失尤其严重,听说边境妇女还给他们掠走了十之七八。
一想到这些,刘娥就气得心肝疼。
还有就是每年的岁币,三十万,对于富庶的大宋来说,不多,两个县的赋税而已,大宋不知有多少个县,不知有多少个三十万,可刘娥不愿意给!
每当这个时候,刘娥就会在心里辱骂她的怂鬼丈夫,当时怎么就跪得那么用力,搞得现在乱摊子都要她来收拾!
当年她还不是皇后,人微言轻,若是后来的她,绑也要把那个胆小鬼绑在瀛洲!
也只有这个时候,刘娥才会对寇准产生惺惺相惜之感。
唉,都不容易啊。
当年寇准被王钦若排挤出京,她也曾为他愤愤不平过,谁能想道现在二人走入这般处境了呢。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她的丈夫也真的做了鬼,岁币也还是得年年交,欺负还是得年年受,窝囊气自然也是得年年咽。
做人难啊!
刘娥平复平复心情,准备打一下给辽国国书的草稿。
友邦你好,这里是兄弟国宋国,今年的岁币如数送上,还请友邦不要再南下侵略我国国民了,钦此。
没错,今年的国书就这么写,回头叫寇准给润个色就完了。
刘娥面无表情地想。
回头再叫小皇帝盖个印,这样一来写国书的是寇准批国书的是小皇帝,这么丢脸的东西跟本宫一点关系都没有,嗯,就这样决定了。
她的心情稍好了一些。
这时候,本该在御花园里撒欢的小皇帝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刘娥一阵心虚:“受益,怎么了?快来让阿娘看看。”
小皇帝受封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改名叫赵祯,但刘娥还是习惯叫他受益。
她要让他记得,在她的面前,他永远都是当初那个孤苦伶仃的小男孩,而不是富有四海的皇帝。
赵受益哭哭啼啼地:“阿娘,冷宫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啊?”
刘娥心里一悸:“冷宫里,住的自然都是罪人。”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
其实也不是很多年……只是十二年前。
她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十二年,在她的生命里算不上是很漫长的一段时光。
可是那时候的人,那时候的事,已然恍如隔世了。
……并不是。
李妃还活在世上,还活在宫里。
刘娥温声问赵受益:“受益为什么这么问?是有人说了什么吗?”
赵受益哭着摇头:“不是,不是,呃,嗝儿……”
竟是哭得打起了嗝儿。
刘娥转而责问跪在身后的刘恩:“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皇帝带出去玩,回来哭成个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地回话,不然我剥了你们的皮!”
刘恩苦着脸回话:“太后娘娘息怒。奴婢刚刚带官家去御花园里玩球,官家将球向奴婢抛来,奴婢刚要去捡,忽然来了股风,把球吹歪了,奴婢没接住,官家就去追球。那风大,官家跑得慢,不知怎的,直跑到冷宫那边去了。奴婢本想带着官家回来,可官家哪里去过那样的地方,自然好奇,就要进去看。奴婢哪里敢阻拦官家,官家就进了冷宫,那里正好有一个罪妃,耐不住冷宫清苦,见官家人小,就拉着官家哭诉,官家心善,竟也哭了,就这么跑回来了。”
赵受益拉着刘娥的袖子:“阿娘,阿娘,那个李娘娘真的好可怜的,你可怜可怜她吧,把她放出来吧。”
刘娥慢慢地问他:“受益见到的,是位李娘娘?”
赵受益点头。
刘娥笑了:“你说的这位李娘娘,阿娘却认得。她犯了天大的过错,所以才被打落冷宫。这是你爹爹生前亲下的旨意,阿娘也没有办法。”
赵受益抽抽噎噎地问:“阿娘,她犯了什么过错啊?”
刘娥板起脸来:“你身为天子,这些事情哪里是你该问的?寇师父今天给你留了多少的作业,都写完了吗?还不去好好温书,明天寇师父可要考你了!”
赵受益止住哭声,回去读书了。
刘娥静坐良久,忽然笑了:“你啊你,你看,我都差点将你忘了。”
她偏头:“郭槐。”
垂着头的太监微微向前:“娘娘。”
刘娥说:“给我把寇珠叫来。”
当夜,火光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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