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耶律隆德被带到寇准面前时,已经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

    照他所想,寇准费尽心机将他劫到瀛州,为的就是从他嘴里套出辽军的信息。

    而他一心为辽,忠心耿耿,就算寇准把他打死了,他也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寇准可能也看出了他的赤胆忠心,所以竟没去拷打他,而是把他安置在了一处暗室,一晚上都没理他。

    第二天中午,终于有人将他从暗室里提了出来。

    他微眯着眼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

    在昏暗的屋子里呆了一晚上,有点受不住室外刺眼的阳光了。

    可能,这就是他最后一次行走在阳光下了吧。

    不知寇准打算给他一个怎样的死法。

    是腰斩,还是车裂?

    听说宋人有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名为凌迟,难道寇准要把他凌迟了?

    唉,像他这样一个旷古绝伦的大忠臣,也就只有这样残酷的刑罚才能配得上他的忠贞了。

    大丈夫,生既五鼎食,死当五鼎烹,想来后世之人读到他耶律隆德慷慨就义的时候,必定会激昂澎湃,有所感发吧。

    忠义传上,也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我,耶律隆德,是个大忠臣啊!

    唉,泪水止不住了。

    押送他的人将他带到了一间耳房,解开他身上的铐镣绳索,又将他安置在了一张桌案前。

    桌案上摆放着十几道美食,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还有一壶酒。

    寇准坐在对面,笑吟吟地:“耶律将军,请用。”

    耶律隆德从疑惑到恍然大悟。

    这就是所谓的断头饭吧!

    罢了,黄泉路上,还是吃饱了好上路啊!

    想通了之后,耶律隆德也没跟寇准客气,拿起碗筷就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大半天没吃饭,他也饿了。

    宋人果然好享受,这顿断头饭都能比得上他在宫里吃到的御膳了。

    临死之前能吃到这样的好饭菜,也算不枉此生了。

    看耶律隆德吃的差不多了,寇准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有宴无酒,岂不乏味,请耶律将军与我共饮此杯!”

    耶律隆德正好有些口渴,不疑有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嗯,宋人的酒也是好酒,只是太软绵了,不如草原上的烈酒过瘾。

    只是这酒虽然入口如白水,后劲倒是挺大,不过一杯而已,他就开始头晕了。

    眼前的一个寇准变成了两个寇准,耶律隆德指着左边的那个寇准:“你要如何杀我?”

    两个寇准变成了四个,他伸手去够最左边的寇准的袖子,只够到了一手油腻腻的炙肉。

    最右边的寇准说话了:“我不想杀你。”

    耶律隆德晃了晃头:“不想杀我?不想杀我?”

    “不行,不行!你一定要杀了我!不行!”

    你不杀我,我就不是能上忠义传的大忠臣了!

    他站起身来,四面八方都是寇准,他嘶吼一声,向正前方的寇准扑了过去,身后的寇准伸手一推,他当即扑倒在地,人事不省。

    寇准收回手,撇了撇嘴:“人高马大的,还挺废料。”

    “来人,打桶水给他洗刷干净了,再换一身干净衣服。”

    耶律隆德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时分。

    他喉咙干渴,头痛欲裂,屋内没有掌灯,漆黑一片。

    “咳,咳……来人!来人!”

    无人应答。

    “这是哪里……”

    耶律隆德撑着身子坐起来,此时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昏暗,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东西。

    他呆愣地将双手伸到眼前,没错,是他的手。

    寇准没有杀他。

    耶律隆德的面色顿时变得惨白。

    寇准没有杀他。

    对于一个阶下囚而言,死是最好的出路。

    不死,才是绝路。

    寇准不杀他,就是想从他身上获得更大的利益。

    他身为辽国北院枢密使,位高权重,与皇帝关系亲近,寇准如果用他的生命威胁皇帝撤兵,会让皇帝左右为难。

    撤兵,则这一次出征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不撤兵,眼睁睁看着功臣去死,则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皇帝连枢密使的命都不在乎,还能在乎谁的命?

    军心、民心,一并散了。

    想到这里,耶律隆德咬牙切齿。

    不,他绝不能让皇帝因为自己而陷入这种局面!

    寇准不杀他,他就自己死——

    “什么人,什么人在帐篷里?”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拉起帘门,手执火把大踏步走了进来。

    耶律隆德抬起头,在火光里与他愕然对视。

    “……大人,真的是你!”

    来人是耶律隆德的一个亲兵,他欣喜地上前:“大人,这一天你去哪了!叫我们好找!”

    耶律隆德问他:“我这是,回到军营了?”

    亲卫用力点头:“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耶律隆德愣了一会儿,仰天长啸:“天不绝我!天不绝我!”

    他马上起身:“我要面见陛下!”

    辽圣宗正打算睡下,就见他身边的小黄门急匆匆地走到他面前,面色凝重:“陛下,那耶律隆德在帐外求见。”

    辽圣宗微愣:“耶律隆德?哪个耶律隆德?”

    小黄门道:“就是……那个耶律隆德。”

    “他不是投靠宋人了吗?”

    小黄门摇头:“奴婢不知,他就在帐外恭候,陛下可要传唤?”

    辽圣宗沉思了一会儿,道:“叫他进来。”

    又添了一句:“不许他带兵器,再传几个朕的亲卫,与他一同进来。”

    耶律隆德武功不赖,真要暴起弑君,他自己恐怕抵挡不住,还是叫几个亲卫进来稳妥。

    耶律隆德在皇帐外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小黄门传他进帐,入帐之前,还要他将兵器解下。

    面圣之前本就要先除甲兵,耶律隆德也没在意。

    他这身衣服应该是宋人给他换的,他一醒来就着急面圣,也没检查一下袖中怀中都有什么。

    这一摸,就摸出一柄嵌宝石的匕首,火光之下,宝光闪闪,熠熠生辉。

    耶律隆德一心想着要早点面圣,看也不看地将匕首递给了小黄门。

    小黄门面不改色地收下,暗中撇撇嘴。

    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一看就是宋国的。

    还大大方方地拿了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通敌了?

    辽奸!

    看我陛下不将你九族诛尽!

    啊呸呸呸,好像陛下也在这厮的九族里,罪过罪过。

    那就夷三族,三族应该算不到陛下头上了吧。

    小黄门不确定地想。

    耶律隆德哪能料到小黄门的这些弯弯绕绕,将匕首交出后,就如以往一样步入皇帐。

    “陛下,臣……”

    话还没说完,就听上首辽圣宗大喝一声:“耶律隆德,你可知罪!”

    耶律隆德茫然抬头:“臣有何罪?”

    辽圣宗都要被他气笑了:“你有何罪?来人啊,将这个乱臣贼子给朕拿下!”

    皇帝的亲卫呼啦啦鱼贯而入,将耶律隆德压着跪下,给他上了镣铐。

    耶律隆德的亲卫傻眼了,想要阻止,见皇帝那边人多势众,又不敢动手。

    耶律隆德被那句“乱臣贼子”震得眼冒金星:“陛下,陛下!臣冤枉啊!是谁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臣一心为国,绝无二心啊!”

    辽圣宗冷笑:“死到临头,你倒是还嘴硬!也不怕你知道,宋国人已经把你给卖了!宋国如今要与我大辽和谈,自然是要把你这个卖国贼当作投名状给朕送来。耶律隆德,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宋国人贪图安乐,凡事求稳,比起扶植一个新皇帝,他们当然更愿意和现在的皇帝打好关系。”

    耶律隆德摇头:“陛下,臣从未卖国,是宋国人将臣劫到瀛州,又将臣送了回来,为的就是挑拨我君臣之间的关系啊!”

    辽圣宗哂笑:“你的意思是说,宋国人将你这个一军主帅从军营里劫走,没有惊动任何人,隔了一天,又将你送了回来,依旧没有惊动任何人?难道我辽国的军营是宋国人的后花园不成?宋国人如果真有这样的本事,直接将你我杀了岂不好?何必如此弯弯绕绕,就为了陷害于你?”

    耶律隆德还想说什么,辽圣宗已经不想听了:“将罪人耶律隆德押下去,严加看管,待明日朕在三军面前将罪人斩首,再出兵瀛州,三日之内,朕要斩下寇准的项上人头!”

    “是!”

    这一晚,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耶律隆德在囚室里老泪纵横,没想到他一世英明,竟断送于此,别说忠义传了,不上贰臣传就是大幸了。好歹毒的寇准,我与你不共戴天!

    辽圣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哼,将耶律隆德送了回来,宋人应该服软了吧,后悔白天对朕那般无礼了吧!晚了!朕一定要将瀛州城攻打下来,把寇准的头盖骨做成酒壶。到那时候,一年增多少的岁币,还不是他说了算?

    他也不贪心,一百万就够。

    还要宋国皇帝喝的那种茶叶,一年一斤半就行,够他自己喝的。

    别人一杯也不给他分!

    寇准在瀛州城里,抬头遥望天空中的月亮。

    快了,应该快了。

    辽国军营中,辽圣宗注意不到的阴影里,有些事情,正在起变化。

    越来越多的人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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