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的眼力比寇准好些, 此时不仅看清了太后的华盖, 还看清了华盖之下端坐的太后本人。
他们离京之前太后就病了, 病得颇重, 连皇帝大婚这样大的喜事都没让太后的病情稍有起色。
皇帝长成了,太后也老了,得了这样的病也正常,之前先帝不就是一病不起,最后安安静静地驾崩了的么。
但没想到的是,太后的病居然还有好起来的一天。
皇帝果然是个大孝子, 孝感动天, 真是难得啊。
此时的太后不仅病好了, 气色也健康饱满。
狄青远远望去, 太后的朝服上金线织就的华藻在春夏之交的烈阳下跃动着璀璨的金光。
他点了点头“确实是太后无疑。”
寇准点头“果然是太后的病好了。”
果然,皇帝来者不善,看来真是要对他下手了,甚至不惜将太后这柄绝世神兵再搬出来。
只不过,太后可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娃娃,皇帝难道不怕养虎为患吗
他并非没经历过太后把持朝政的恐怖,为什么还敢让太后回到前朝呢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被他忽视了。
一定有什么至关重要的地方
他强压下心中乱麻一般的思绪, 驱马向前。
皇帝要在城门楼上检阅得胜之师,提前一天就将城门外一方约有十多顷的空地清好了场, 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还安排了一队身着黑衣的卫士巡逻, 以防有好事者闯入场内, 惊扰圣驾,破坏仪式。
这些黑衣卫士身前身后都绣着大大的“警察”二字,小腿用布条缠得紧紧的,精神干练,手持短棍,三人一组绕场巡逻,口衔铁哨,发现有试图靠近的无关人士,立刻吹响哨子“圣驾在此,回避”
“警察又是什么”
汴梁城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的一帮人
狄青在一旁低声道“是开封尹范大人新进训练的一批衙役,专门维持京城治安。”
寇准瞥了他一眼“你果然知道得很多。”
狄青闭口不言。
他和莱国公同时离京,莱国公不知道的事,他也理应不知道才对。
但皇帝视他为心腹,时常与他通信交流,汴梁城里大大小小的变化,他基本上是了如指掌的。
比如正在四处巡逻的警察,比如他们将要踏上的这片广场上铺着的水泥
“那又是什么”
寇准指着脚下的土地。
此时他们已经从乡间小路踏上了通往广场内部的道路,有警察过来接引他们。
他们只需跟着走到御前,象征性地举行献俘礼,将李元昊移交给皇帝直属的皇城司或者随便什么机构,再接受皇帝赏赐的官位财物,等皇帝太后回宫之后,就可以从城门入京,浩浩荡荡地穿越京城,享受全京城所有百姓的夹道欢迎之后,就可以回到禁军营地,彻底结束几乎长达两年的异乡征战。
这片将要举行阅兵仪式的广场,也分外的与众不同。
不同于随处可见的黄土路面,这片广场是雪白而又坚硬的,马蹄踏上去会发出嗒嗒的清脆响声。
寇准喃喃道“可曾有这样质地的石头即使是有,又是从何处寻来这么大、这么平整的石板的呢”
没错,狄青暗道,若不是他曾在皇帝的书信里读道过关于水泥的内容的话,他一定会以为,这片雪白、坚硬的地面是用一块块半亩大小的规则方形石块拼接起来的。
细细看去,这地面也不算无缝,每隔半米,都有一道缝隙。春夏多雨,草木旺盛,有青草从缝隙中悄悄探头,为雪白的水泥地增添了一抹俏皮的亮色。
为了等待身后行动缓慢的几万步行的大军,也为了压住队伍阵脚不至于发生踩踏事件,寇准和狄青的战马行进的速度极慢,眼看着离皇帝所在的城门楼还有不少的距离,狄青也就放心地和寇准交头接耳“这是汴梁一位商人琢磨出来的东西,名叫水泥,用石灰烧成,掺上水和碎石砂子和成黏土状,可以任意塑性,凝固后就成了坚硬的石头。去年国家四处发大水,就是有了这个水泥,才能在一冬之内将全国各地的堤坝都补全了。”
寇准听了,笑道“我果然是孤陋寡闻了,连这等好东西都没听说过。”
又道“若此物当真有这么神奇,户部那边也就不用提心吊胆,年年惦记哪里的堤坝又要拨款重修了。这个商人,也算是与国有功了。官家如何奖赏他了”
狄青道“官家奖赏他可以在禁军军营附近继续办厂。”
“那不就是晏殊隔壁了么,”寇准漫不经心地道“晏殊那个学校办得如何了”
狄青道“甚好。”
“甚好就好,”寇准道“等什么时候他教出了两个状元,官复原职也就指日可待了。”
狄青默然。
十几顷的土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算再放慢脚步,一会儿的功夫也走完了。
寇准和狄青的战马停在了离城门最近的地方,数万大军排列在他们身后。
得亏这些军人都是久经训练的新军,又去战场上磨砺了一场回来,否则就是这一番行军,都容易排不好队形。
饶是如此,队伍在广场上站定后,狄青也费了一刻钟的功夫四下里维持队形,好叫皇帝和太后在高处看上去像个样子。
他也在高台上检阅过军队,深知高处一览无余的厉害。平地上看着不觉得如何的一点小歪扭,在高处看来都扎眼无比。
此时在高台上的不只有皇帝太后,还有五品以上的所有京官,凡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今天都来了。
这是他们得胜而归之后第一次在汴梁城里亮相,不能出一点差错,务必要将最好的面貌展现出来。
将队伍整理好后,城门上响起一阵悠远昂扬的鼓声。
狄青会意,知道这是仪式开始的信号,于是也远远对李元昊的囚车那边打了个手势,人群纷纷散开,囚车驶向了队伍最前方,在城门下徘徊了三个来回,确保城门上每个人都看清了这位乱臣贼子的面容后,由一个太监打扮的人引着走了,大概是从角门进城,然后被关押进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吧。
看清了那太监是皇帝身边的刘公公之后,狄青收回视线,和寇准一同下马,趋向城门前,聆听封赏的圣谕。
为他们传旨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的心腹,开封尹范仲淹。
范仲淹身穿朝服,当着数万人的面宣读了皇帝的圣旨,大意为,皇帝很满意这次出征的结果,这次胜利该居首功的是冲在最前线的战士们,凡是随军出征的战士每人赏赐金银财帛若干,得到皇帝颁发的英雄勋章一个,牺牲的战士若有家属存世的,每个家庭赏赐黄金一百两,孤儿寡母无力自给的,由开封府收留,代为照顾。
封赏完战士后,接着就是封赏军官。所有军官赏赐一年俸禄,官升一级。
狄青因擒获伪帝有功,受封瀛州节度使,赏赐金银财物若干。
枢密使寇准赏赐宅邸一座,金银若干,不再加封,因其已经有国公的爵位。
封赏结束之后,皇帝、太后与文武百官走下城门,乘车舆回城。
狄青与寇准站在原地目送。
寇准遥望着太后的行龙辇,轻声道“真是在意料之外。”
皇帝居然将太后又拉上了前台,看来是打算对他下手了。
狄青道“是啊。”
皇帝居然只加封他为一州节度使。武人固然不能出任高位官职,但皇帝可不是在乎这个的人。
寇准道“但亦在情理之中。”
皇帝毕竟是皇帝,能大权独揽,谁愿意与臣子分权呢。
只是将太后拉出来,是否过于不智了
狄青点头“确实。”
他生擒了伪帝,皇帝绝不会只一一个节度使来打发他。
想起了皇帝在他离京之前所说的
等你从西夏回来,朕封你为枢密使。
枢密使。
他看向寇准。
当朝的枢密使,不就近在眼前吗
寇准收回遥望太后车驾的目光,看向狄青“你要入城游街吗”
狄青笑道“我考不来科举,这回试试进士们簪花游街滋味也不错。”
寇准笑了“我陪你罢。”
他跨上马,狄青也跟上,忽然听他说“你确实是狄娘娘的侄子”
狄青稳稳地抓住缰绳“确实。”
寇准道“拙荆与皇家有点亲戚关系,这你知道吧”
狄青道“知道。”
寇准道“八王爷不爱结交官员,但拙荆与八王妃早年不曾断过往来。怎么从未听说八王妃有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侄子呢”
狄青相貌出众,是当下世人审美中最为英俊的男子,按理来说,谁家有这样一个小辈,那是恨不得天天在外边炫耀的。
可是狄王妃之前从来未曾在外人面前提起过狄青,知道忽然有一天,皇帝将这个表弟送进了禁军军营。
狄青道“我家穷,不爱打秋风。”
寇准笑了笑“狄氏可是大族算了。”
他一夹马腹“进城吧。”
“啊,对了,”他转头笑道“进城的时候小心一点。你长成这个样子,可不要被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生吞活剥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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