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来
阴沉沉的天空,像是蒙了一层灰,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柏油马路被高温炙烤得有些软,仿佛踩一脚就能粘一脚底的沥青。
安薇背着洗得发白的布包,手里拎着个半人高的毛绒兔子站在梧桐树下,呆愣地看着马路对面闪烁的红绿灯。
一丝风也没有。
路边骑车的少年一晃而过。拿着蒲扇的大爷汗流浃背,没人注意树下发呆的安薇。空气里弥漫着躁动的气息,令人心发慌。安薇整个人却好像蒙在一层水里,听觉都是飘忽的,没有真实感。
不知站了多久,站到她脚底都千万根细针在扎,一辆加长的林肯缓缓地停在她面前。
后座的车窗摇下来,露出一个刀削斧凿的清隽侧脸:“小薇?”
嗓音像夏天的薄荷,清凉又冷冽。
似曾相识的场景,安薇猛地一僵,四周蒙住的感觉被打破,有了真实感。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没发出声音。
此时的她穿着一身中林高中的校服,衣裳好像几天没换,揪巴巴地罩在身上。身姿很纤细,脚下一双白球鞋,膝盖上有伤,皮肤太白了,衬得乌紫乌紫的有些吓人,也不晓得在哪儿摔的。
傅诚年上下扫了她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安薇一只手揪着兔子耳朵,有点想哭。
手指用力得发白,憋住了。但目光却穿过车窗,死死地盯着车里的男人。
那人也不在意,抬头看了眼前排。
三秒钟后,驾驶座的门打开,走下来一个壮硕的青年。青年大步走到安薇的面前龇牙一笑,左右看了看,有些诧异:“你的行李就这些?”
安薇没有理会,目光还落在车里人身上,眼圈儿渐渐地红了。
小女孩昂着脖子,脾气很倔的样子。
青年有点慌,挠了挠板寸,习惯了跟傅家这些强势的人打交道,他很不擅长应付这种软得像一团棉花的小女孩儿,于是扭头看车上人。
车上人只淡淡地吐出一句‘上车’,就把车窗给摇了上去。
青年将行李拎到后备箱。
安薇拿袖子狠狠一抹眼睛,抱着大兔子就上去开车门。
车厢里有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道,清凉好闻,就像笔直坐在后座上的人一样,有种拒人千里的冷淡。
安薇坐在傅诚年旁边,嘴唇咬得发白,却还是坚持睁着通红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傅诚年:“……”他脸上有花?
一路无话。
安薇在盯了傅诚年一个小时后终于累了,靠着车门睡着了。红肿的眼圈儿和小鼻头,昭示着这奇怪的小女孩刚才哭得一抽一抽的不是假象。现在睡着了看,模样倒是乖巧软糯。
傅诚年捏了捏胀痛的眉心,有些烦该怎么安排。这个叫小灰还是小薇的女孩儿,跟他们傅家其实没血缘关系,是他爸情人的女儿。想到父亲短短一个月佝偻的腰,傅诚年也有些心酸。
他爸,还是后悔了。
硬了一辈子心肠不给名分,结果柳姨一去,成了他爸心里过不去的坎儿。
那个温柔的女人没名没分陪了他爸十三年,一个孩子没落着,空留了一身病。傅诚年作为亲儿子,自然不能说他爸做的不对。他爸只是想守护跟妈妈的回忆。只是没想到,柳姨子宫癌,才四十就去了。
傅诚年又瞥了眼睡着了还在抽鼻子的小女孩儿,盼着父亲看到她会高兴点。
安薇蜷缩着身体,小腿搭在坐垫上靠着车门,陷入了循环的噩梦。
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死去的过程,看着苏若心居高临下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推向马路。汽车极速驶来,她飞起来,被撞得血肉模糊。
惊惧到灵魂深处,反而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耳边充斥着撞车声,尖叫声,安薇就在想,她一定丑到哥哥都认不出来了吧……
她很后悔,非常非常后悔,为什么不听哥哥的话!
为什么一定要跟苏若心针锋相对!
是因为她穿书知道剧情,所以自命不凡么……
还是因为,她也喜欢哥哥……
安薇一边呕一边哭,她是真的讨厌苏若心。她哥哥那么好,苏若心这个绿茶婊根本就配不上她哥哥!
可是哥哥也不喜欢她!!
哥哥会照顾她,会安排好她的生活,会为她保驾护航,就是不会爱她!!
安薇哭得直打颤,就在傅诚年以为她要抽过去,车缓缓驶入庭院。
阴沉沉的天终于在乌云翻滚之后,轰地响起了一阵雷。几道闪电闪过,天空像是被撕开了一口道口子,瓢泼的大雨降下来。
雨刮器左右摇摆地排水,车座上睡着的小女孩好像被惊醒,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慌张地扫了一圈车内再看到傅诚年后,抱着兔子愣了三秒,清醒了。
傅诚年:“……我是傅诚年,你还认得我么?”
安薇的嘴角抖动了一下,没说话。
“你…”看着小姑娘倔强地抿着嘴,傅诚年歇了继续对话的心。
车内一片安静。
前排开车的小方透过后视镜观察,安薇低着头,两手握在一起,用力到发白。
就在傅诚年以为这小孩不会理他,视线转到车窗外,安静的车厢内响起了软糯的女声。小哭包吸着鼻子,糯糯地喊他:“哥哥。”
傅诚年挑了下眉头,转过头。
安薇巴巴地看着他,眼神有些奇异。
傅诚年别看年纪不大,由于家世和天生聪慧的原因,在同龄圈子积威深重。一般人,不敢跟他套近乎。安薇这么喊他,他还真不太习惯。
停顿了三秒,想着这小孩的经历,心里的怜悯占了上风,他低低地应了:“嗯。”
安薇却因为这一声又红了眼睛。
傅诚年:“……”
傅诚年倒没觉得她烦。他母亲也早逝,那时候父亲忙着工作,他一个人要照顾自己还要照看弟妹,也无助过。这小孩比起他差远了,哭出来,也算情绪宣泄了。
车子马上就要到住宅区,傅诚年接到了傅明的电话。
昨天就听说长子要亲自去接安薇回傅家,傅明在沉默许久之后,没有反对。今天特地早早结束工作回来,结果等了一下午没见人影。
傅诚年接通父亲电话,沉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已经到了,十分钟到主宅。”
傅明有种被儿子看穿的尴尬。但柳月已经去了,就剩这么一个女儿在世上,孤零零的一个人,连父亲也没有。他不照看,谁能照看?
窗外的大雨重重地敲在玻璃上,形成水柱,一缕缕顺着玻璃的纹理滑下去。现在的天气就想他的心情,潮湿得像是长满了野草的荒地。
傅明又叹息了一口气,笔直的背脊,弯了下来。
这么一会儿,傅诚年已经带着安薇进门。
行李由司机小方给送去了小洋楼,安薇怀里抱着的半人高的绒毛兔子她不愿撒手,傅诚年就任由她这样抱着。
傅明从楼下下来,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脑袋。长子正蹙着眉,对面沙发的小姑娘低头一声不吭。
安薇听到脚步声就站起来。
抬起头,蓬松的短发卷在脸颊两侧,是一张与柳月八分相似的脸。还很稚嫩,但初见美人雏形。
傅明的神情一阵恍惚,喉咙哽了哽,只说了个‘好’。
傅家的另外两个孩子不在,四层建筑物里只有傅诚年和傅明两个主人。傅诚悦和傅诚心是龙凤胎,这个时间一个在部队一个还在国外留学。
客厅里空荡荡的,有一股男人冷硬的味道。
这个家里很多年都没有女主人,唯一的女儿傅诚悦是个大老粗,比哥哥还像个男人。安薇抱紧了怀里的兔子,一瞬间怀念,庆幸,懊恼,后悔,等等杂糅进了心里。
她抬头看熟悉的屋子,熟悉的人,熟悉的傅诚年……有些分不清书和现实。她穿到这个世界十五年,经历了生死,再重来,已经渐渐忘记了过去自己的模样。
好像,她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
安薇看着傅明,记忆里坐着轮椅的老人,还是中年人模样。这个护了她十几年的老人,现在还很健康。不知道她被车撞死的消息传来,早已病重的伯伯会不会承受不住……想到上辈子,安薇的目光有些惶然。
傅明心里一痛,这一瞬间想到了柳月。
“你,往后,就在傅家住下。”傅明想伸手摸摸安薇的脑袋。
刚抬起手。
又放下了。因为柳月的关系,这个孩子对他很排斥。
安薇却在看出他的意图后自己走到他跟前,嗫嚅地唤了一声:“伯伯。”
傅明眼眸微闪,终于还是抬了手。
傅诚年注意到父亲的嘴角在抖,心里叹气。逝者已矣,追悔也无用。父亲心里遗憾,他们就好好弥补,让父亲心里能好受些。傅诚年看着软叽叽的小姑娘心里如是想。
傅明是个沉默的男人。多年来除了傅诚心调皮惹祸时候,教训人多说几句,平常都惜字如金。
傅诚年是个冷清性格,话也不多。
此时三个人坐在客厅里,傅诚年不开口,基本都是傅明在说。
安薇听着上辈子相差无几的话,尘封的记忆渐渐复苏。她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傅家,特殊时期,她却兴致勃勃,完全没有表现出母亲去世的悲伤。满心满眼都在花痴傅诚年的俊美,和惊诧傅家的富贵。突然有种臊得钻地缝的羞耻。
哥哥第一次见到她,很失望吧?
看她到处乱看,会觉得她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吧?
应该是的,哥哥那时候都不愿意跟她说话。
安薇又想哭,她憋着嘴。她确实无情无义的,占了柳姨女儿的身体,没有感激,还洋洋得意。现在回想起来,哥哥不喜欢她也是应该的。因为她确实无情无义,不懂感激。
管家掐着点过来问晚饭摆在哪里。
傅明:“就摆在小厅。”
傅诚年起身,走了两步,发现衣摆被人攥着,回过头。
安薇脸涨得通红,赶紧放开。
傅诚年看她这手足无措的模样,又想起她在车里哭得鼻涕泡一个接一个。忽然笑了下,这孩子是雏鸟情节么?第一眼看到他,把他当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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