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燃烧起来的时候, 云诺感觉到了疼痛,一种从内心里弥漫开来的疼痛,但是她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曾经她意图杀人的时候, 感觉到的那种源自于她的父母被杀死那天到底可怕的森然感。
她只是觉得疼, 但是这一层疼痛并不能阻止她。
秦琰在火里,那一层火焰的温度并不算高, 不能一下子把他烧成灰烬,但是那火焰就好像跗骨之蛆一样, 带着可怕的,无法甩掉的粘稠, 一层一层地焚烧着他的皮肉。
他低估了云诺, 这里在顷刻间变成了火海, 但却没有任何人能够闯进来,宋祗把所有意图来打扰的人死死拦在了外面。
秦琰是个太自大的蠢货, 他以为几百几千颗子弹就能拦住云诺, 但是他甚至没有按下按钮的机会。
“云诺!”秦琰的一张脸在痛苦里扭曲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讨好那个怪物做救世主吗?”
云诺只是看着他,突然开口道:“你有异能,对吗?”
秦琰的脸微微一抽, 云诺说:“看来你有保命符,但是你没有机会用了。”
云诺的手掌带着可怕的灼烫,碰到哪里就削下一层皮肉,她看着在她手底下挣扎的人, 看着秦琰终于开始惊恐,她心里没有任何快感,只有一层一层无法解脱的痛苦。
她说:“有很多人问我,是不是想做救世主,但你们为什么都不能明白,我只是想救她而已。”
云诺的眼睛有一些发红,她问:“如果不能好好对她,为什么要让她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她不想杀人。
无论是云诺,还是白微羽,她们都不想杀人,同类相残是恶,是罪,她们挣扎着活在罪恶里,她们都做不成圣人。
她曾经宁死也不肯杀人,如今她打破了自己曾经的誓言,这一切都不是因为什么高尚的理由,云诺的眼前有些模糊,她在一片模糊里恍然看见了白微羽的背影。
白微羽背对着她,一步一步往远处走去,那是她追逐不到的地方。
可是如果她不追上去,白微羽就又是孤单一人了。
秦琰在绝望里哈哈大笑起来,火焰已经快要烧穿他的喉咙,这是一场漫长的酷刑,似乎要将他一寸一寸烧个干净,他笑着嘶吼:“你看看你,云诺,你不是说你不杀人吗?你觉得我恶心,我有罪,但是你自己呢?手上只要沾了血就都是一样的,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一样,没有人能不伤害别人活下去,你别在这里跟我五十步笑百步了!”
云诺盯着秦琰,突然缓缓开口:“你知道秦沐辰是怎么死去的吗?”
秦琰的笑声终于卡了一下,他盯着云诺,像是一条怨毒的蛇:“难道不是你害死的吗?”
“我吗?也对,如果非要追根溯源,谁都有罪。”云诺冰冷地说,“但是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的,是秦诗妤和白微羽。”
秦琰愣了一下。
云诺看着他的表情,知道自己终于学会了杀人诛心。
云诺说:“你看不上的两个女儿,在你眼里只是工具的两个女儿,她们共同害死了你唯一放在心上的儿子,这件事情里如果非要找一个无辜的人,那只有秦沐辰本身,他无端地,因为你所种下的因,必须去死。”
秦琰奄奄一息地瞪大眼睛,一瞬间像是看到了森罗恶鬼。
云诺低垂着眼睛,火光带着滚烫的杀意,削断了秦琰的头颅,那颗头被火吞噬了,云诺的眼前闪过很多画面,十年前的那间屋子,她惨死的父母,被拖出去的白微羽,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意识到,那天她所看见的一切到底对她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能在她忘记一切后,依旧将对杀戮的恐惧深刻地刻在她的灵魂上。
她终于杀人了,她的手上沾染了鲜血,不管秦琰到底该不该死,她都没有那个资格杀死他,人类不应该杀人,任何生命都没有自相残杀的本能。
云诺闭上眼睛,她在一片鲜红的烈焰里面仰起头,在虚无缥缈之间,看见了曾经的幻影。
曾经每一次,她想要杀人的时候,都会看见的森然的幻影。
但这一次,她的面前不再是血肉横飞面目模糊的人,她看见她的父母轻轻漂浮在火光中,她们是白微羽送给她的那个梦境中的样子,温柔的母亲,有一点孩子气的父亲,她的母亲虚虚捧起她的脸,轻轻抵住她的额头。
云诺就在这轻柔的动作间,像个孩子一样地哭了。
她的手上还有着血液粘稠的质感,她的手在发抖,但是她不后悔,也不能后悔。
她问:“我错了吗?”
她那虚幻的父母温柔地笑起来,他们说:“我们永远在你身边。”
在这个世界上,对错似乎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宋祗靠在门边,听这里面云诺自言自语一样的声音,他的手上也沾满了血,但是他早就不会有任何愧疚了,他早就已经不再属于人类。
他在还是人的时候就是一个懦弱的人,变成丧尸之后,虽然性格大变,但本质依旧是个懦弱的人,他存在与世唯一一次真正的勇敢,大概就是把云诺带到这里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诺缓缓走了出来。
宋祗问:“这样就结束了吗?”
云诺看上去有些发木,她抬起眼珠盯着宋祗看了一会儿,慢慢摇头。
“秦琰只是第一个,当初参加了那项研究的,还有很多人还活着。”云诺缓慢地说,“白微羽询问了你我在干什么吗?”
宋祗摇头:“我说了,她是不会问的。”
宋祗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淡淡的悲伤:“我觉得你应该有察觉到,对她来说,你这双没有杀过人的干净的手,是有特殊的意义的。”
云诺低垂着眼帘,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点头,轻声道:“我知道。”
但是这是她必须去做的一件事情,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这是必须,说到底,她终究只是一个人类,有着人类所有的弱点和私心。
她爱上一个人,并为此迈出了自己的脚步,仅此而已,从无高尚可言。
云诺迈出脚步,背后烈烈的火光在她的身前投下阴影来,她走在自己的阴影里,将所有光芒扔在了身后。
距离一个月的时限,还有七天。
她需要杀死的人,还有九个。
**
华国北方,城堡,月色如水,清冽地洒在屋外的木兰花上。
白微羽在树下摆了精致的桌子,她泡了茶,她从前是不喜欢喝茶的,觉得太苦,但是在失去了味觉之后,她似乎能从白水一般的口感中,理解到了所谓的茶香。
她一直觉得云诺很适合坐在桌边慢慢地饮一杯茶,云诺身上有着茶一样的清冽,可惜从她认识云诺开始,云诺总是很忙。
二白盘腿坐在旁边的草地上,一边打着哈欠翻漫画一边往嘴里塞零食。
白微羽静静地数着日子,一个月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她在这里等待着云诺,虽然她并不强求云诺一定要回来,云诺饮了她的血,必定会变成丧尸。
但是丧尸也可以是自由的,她不会要求云诺为她做任何事情。
一阵风寂寂地吹过来,二白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快速地站起来,伸手挡在白微羽面前,等她看到来人的时候,微微愣了愣。
白微羽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温柔地问道:“宋祗,你怎么回来了?”
她没有质问他为什么背叛她帮云诺离开这里,她微笑着,好像宋祗只是普普通通地出了一趟门,然后回家了一样。
她也如同宋祗所说的,没有问起云诺。
宋祗的声音有一丝沙哑,却带着宽和的温柔:“云诺很快就会来这里了。”
白微羽没有应声,但脸上的笑意却是深了一些,眼底隐隐有一丝期待。
宋祗说:“云诺杀人了。”
然后白微羽的笑就这么僵在了唇角。
“她知道,如果让你知道这件事情,你一定会想办法阻止她,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宋祗带着悲伤的笑,看着慢慢颤抖起来的白微羽,轻声说:“她杀死了秦琰,还有参与过那次研究的所有还活着的人,包括云家的家主,她的舅舅,她没有动任何不知情的人,她杀死的人都不在不知者不罪的范畴内。”
白微羽的眼睛漆黑,想是两颗尺寸不合适的黑曜石,僵硬得难以转动。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白微羽才缓慢地开口,声音轻得像在飘:“你说什么?”
“云诺杀人了。”宋祗残忍地说,“她失去了那双对你唯一有价值的,不染鲜血的手,她脏了,你可以放弃她了。”
白微羽的瞳孔慢慢缩成一线,她在一片翁鸣里听到宋祗远远近近的声音,他问她:“你是真的猜不到云诺一定要离开城堡,是要去做什么吗?”
她猜不到吗?
她的姐姐,虽然永远面若冰霜,但其实,是一个根本不会说谎掩饰的人啊。
白微羽突然猛地站了起来,茶杯砸在地上,茶水泼了她满身,弄脏了她纤尘不染的裙子。
她很轻地蠕动着嘴唇,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呢?
宋祗说:“为什么,你不明白吗?”
她……当然明白。
但是她根本不配啊……
白微羽在一瞬间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她踉跄着往前走,但却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她的眼前是幻觉一样的场景,是她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她和云诺背对背地坐在镜前,她们透过镜子注视着对方的面孔,谁都没有转头,谁都不会转头。
这样她就能够满足了。
她就只是想这样看着云诺而已。
那个干净的,高尚的云诺,那双她一次次试探,但是终究不忍心也绝对不愿意去亵渎的手,她似乎在这一刻才终于真正承认了,为什么她从来没有真正对云诺产生过性/欲。
她嫌自己肮脏,她其实一直在仰视着云诺。
但是云诺就这么突然站起来,狠狠摔碎了面前的那面镜子,转头严丝合缝地抱住了她,连逃走的机会都不给。
云诺的手被玻璃碎片割得鲜血淋漓,那些血全部弥漫在她的眼前。
白微羽被掀翻的凳脚绊倒,一下子跌在柔软的草地上,草地上落着大朵大朵的木兰花,木兰的凋谢从来都是一整朵一整朵地落下,哪怕被踩进尘埃里,也带着完整的高尚的灵魂,白微羽看着眼前的一朵木兰花,她为了云诺把这棵树种在了这里,她知道,L基地别墅里的那颗木兰种子,再也没有机会长到参天了。
她的眼前渐渐模糊,很久之后,她才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她把那朵花抓在掌心里,刚刚落下的花朵被拧出了清苦的汁液,她跪在草地上,无力地弯下腰,脊背像是承受了千钧的重量。
她在哭,嚎啕大哭。
空中飞过漆黑的鸟,悠长凄厉的哀鸣恨不得撕碎人的心脏。
二白微微睁大眼睛,她有一瞬间想要杀了宋祗,她也的确动手了,尖锐的指甲抵在宋祗的颈侧。
宋祗不动不笑地站在二白身边,没有躲避,他听着天空中传来的飞鸟的悲鸣,轻轻说:“七年前,我还追着我师姐留在实验室的时候,微羽她曾经哭着问过我,她犯了什么错,她有什么罪,为什么,这所有的一切偏偏是她。”
二白愣住了,手指颤抖起来。
宋祗说:“我没办法回答,所以我最后还是逃走了,我没办法再看着她,在留在那件实验室里。”
他并不看二白,只是盯着不远处终于哀泣的女孩,悲哀得发现,她是真的如此瘦小。
“后来在M基地,我再一次看见她,她笑着对我说,她知道自己的罪是什么了。”
宋祗的声音有轻微的不稳。
“她说,她罪在诞生,罪无可恕,但仅此而已。”
宋祗说:“从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必须追随她,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逃。这所有的一切都有因果,谁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任何事负责,但是那些明明没有做过什么却偏偏遭受了厄运的人……他们除了把所有的因归结于自己的存在,还能有什么别的人可以去恨呢?”
“她可以自己杀了秦琰,可以自己杀了所有人,她轮回了那么多次,一定已经无数次地杀死过他们,无论是亲手还是间接。”宋祗的声音低微而悲悯,“但这对她来说是不一样。”
这对白微羽来说是不一样的,云诺对白微羽来说是不同的,白微羽从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是云诺身上有她本能追逐的光亮。
二白终于慢慢放下手,她颤抖着说:“王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哪怕在突然听闻云诺的死讯的时候,王都没有哭过。”
二白伶仃站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落下了眼泪。
她低声说:“末世大概真的要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哭出来了
哭了就好了,哭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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