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薨时, 她才三岁。
夜夜拱在娘亲怀里安睡的公主, 到了夜里便开始到处的找。
小小的公主疑心是娘亲同她玩儿, 殿里殿外地唤娘亲。
娘亲呀, 娘亲你快出来呀!
娘亲,胖梨怕……
娘亲呀,你不要梨子了吗?
小小的人儿没了娘, 夜里哭了再没娘哄, 摔了碰了受委屈了, 再没娘疼。
没了老婆的爹爹将没了娘的俩孩子挪进自己的窝,一大两小偎着爹爹,龙楼凤阁里, 突然就多了几分俗世里的烟水气。
一岁的太子换尿布,三岁的公主找娘亲, 紫宸殿里的宫娥各个挨不上手, 年轻的帝王焦头烂额,这般心力交瘁的时日过了半年多,太娘娘那里接上了手,皇帝这才能专心治国。
丧妇长女!
谁不想有娘亲?便是当下, 霍曲柔有什么旖旎的心事,便可以同齐贵妃商量,她呢?同谁哭去?
她也想有娘亲啊。
霍枕宁冷眼看下去。
宫灯摇曳, 眼前二人跪地拜倒,只余瑟瑟的脊背。
周遭的贵妇人,无论品级, 皆跪倒一片。
齐贵妃闻讯赶来,不愿同这个刁蛮跋扈的公主起冲突,只默默地令人叫了那些贵妇人们起。
璀错将心比心,想到自己不仅是丧妇长女,还是没爹没娘的,眼泪便一径地流了下来,她拿帕子抵着下巴,声音沙哑而哽咽。
“……殿下幼时乃是天子亲自抚养,之后便由太娘娘教导养育。孟姑娘,你这句丧妇长女不仅僭越,更是恶毒至极。”
璀错自小柔弱,寄居宫中,见人便是三分笑,心肠是十分的单纯柔软,此时说了句恶毒至极,已是她说过的最狠的话了。
那伏在地上的孟九如听了璀错之言,却轻轻地直起了身子。
她斜睨了一眼身侧的齐国公府的三夫人,眼睫微动,轻声道:“殿下明辨,这一句恶毒之言并非出自臣女之口。”
那齐国公府的三夫人程丹宜闻言抖了一抖,不敢置信地直起身子,看了孟九如一眼。
孟九如不为所动。
上头那个人,她恨之入骨。
凭她生在帝王家,便可抢人亲事?
此刻她居于人下,心中满是不甘。
如今落入她手,她定不会放过自己,倒不如先将自家择干净,推在那傻唧唧的三夫人头上——横竖她只是在她耳旁说了这句话,谁让这三夫人嚷了出去的?
程丹宜出自武将之家,最是没心眼的一个,此时见孟九如撇的干干净净,心头恨的想把她给撕巴撕巴活吃了,抬头便道:“殿下乃是万金之身,臣妇一家忠烈,又怎能出此恶言,实在是将才孟姑娘附耳说来此言,臣妇大为震惊,这才愕然反击。”
璀错在一旁点头,为嫂嫂分辨:“殿下,将才三嫂的确说了句,你怎能说这般戳人心窝子的话。”
霍枕宁向来不在人前哭,此刻心头恶念迭起,她端坐在那椅上,眉目间星辰不动,颓气极了。
“她说什么了?”
公主问的怏怏,程丹宜心浅的像片干涸的泥塘,张口便答:“孟姑娘说,外头都传公主娇纵跋扈,常常以势压人,骄奢淫逸,正应了那一句话‘丧妇长女不娶、无教戒也。’”
璀错哎了一声,心中直为三嫂着急:三嫂子呀三嫂子,你怎能又将方才那话又重复一遍,没见这周遭多少贵妇人呢!这明日一定会传遍帝京的呀!
孟九如却柳眉轻挑,心下意得。
这武官出身的,就是一个字,蠢。
霍枕宁被程丹宜的这段话给刺痛了。
心里像刀割一般。
她知道她名声堪忧,却未曾想,在外头竟是这般不堪。
她的脸色又凛冽了几分,眼见木樨急步而来,她再也忍不住,偷偷地红了眼眶。
“掌嘴。”她懒懒散散假做不在意地吩咐下去,却见木樨嘴唇微张,用嘴型告诉她:不可。
那小内侍已然上前,不由分说地捏住程丹宜的脸颊,一巴掌便狠狠地招呼了下去。
程丹宜委屈至极,眼泪夺眶而出。
木樨忙制止,刮还没出口,便听有沉稳女声带着克制的语气制止道:“住手。”
众人抬眼看去,小内侍也停了手。
齐国公夫人周氏并世子夫人闵氏急步而来。
超品的国公夫人,仪态典则俊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韵,她眼望着那位高高在上的江都公主,虽不知事情始末,但仍然气不打一处来。
“殿下何故责罚六品敕命?”她走近儿媳身旁,将她护在身后,拱手道,“若是儿媳果有开罪之处,但请殿下责罚老身便是。”
霍枕宁的字典里没有讨好婆母这个词。
凭你是谁?
国公夫人又如何?江微之他娘又如何?
她冷眼相看,这周夫人嘴里说着请罪,面上却横眉冷对的,哪里是肯服气的样子。
“当本宫不敢罚你么?”
周氏气的银牙紧咬,她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这江都公主也太过跋扈了吧?上手就打六品的敕命夫人,要知道,江家老三江逸才将将从边疆打了仗回来,这边就要打他的媳妇?
“国公府一门忠烈,忠君爱国,公主为君,自然是罚得打得,只不过总要有个说法才是。”
霍枕宁气不顺,刚想反驳,木樨按了按她的肩膀。
她方才已知晓了事情的经过,此刻见另一当事人跟无事发生一般在旁看戏,反倒让公主对上了国公府的一家子女眷。
这传出去,且不说殿前司副指挥使江微之颜面受损,单说国公爷沙场征战十数载,对社稷有功,其家眷竟被公主折辱,这传出去,公主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木樨轻轻揉着公主的肩头,细致道:“夫人稍安,此事的始作俑者在这跪着呢。”她盯着下头跪着的孟九如,直截了当地发落,“……妄言、两舌、恶口、绮语,皆为造口业。孟姑娘不承认,自受果报。”
霍枕宁冷冷眼风扫过,斥道:“给我打!”
应大虎正恨的牙痒痒,闻听公主此言,一个箭步上前,捏住孟九如的脸,左右开弓便打。
孟九如泪如雨下,分辨道:“臣女不曾说那话,公主为何打我?”
霍枕宁倏的瞪大了一双明眸,直言不讳:“本宫想打便打,还要同你解释?”
璀错在一旁,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魏云扶,被公主打了出去,如今又来一个孟九如,又被公主打了出去。
她扶额,已经能想到帝京往后的传闻了。
孟九如被扶着下去了。
国公夫人也带了三个儿媳妇自去赴宴,席间也不及听那三儿媳诉说事情始末,一家子的心情到底是低落了几分。
霍枕宁心下哀恸,哪里又愿意去吃酒了。
并璀错两个人,被宫人们簇着,一路往嘉圆馆去。
星河闪动,夜灯微凉,两个小姑娘手牵着手,沉默地走着走着,突然就哭起来,一个抹泪抽噎,一个扁嘴委屈,到得那嘉圆馆的寝宫里,两个人抱头嚎啕,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于是两个人便歇在了一处,到了第二日,眼睛都肿的像个桃子。
璀错一早便去魁星楼读书,霍枕宁仍旧委委屈屈地赖在寝宫里,总觉得心里有口气咽不下。
因一直头晕想睡,木樨过来摸了摸公主的额头,竟是滚烫的很,吃了一惊,忙着人去传夏避槿来。
只是刚服侍了公主歇下,便见清清落落一人,站在廊下。
正是殿前司指挥使江微之。
木樨轻道:“殿帅若是不紧要的事,改日再来吧。”
江微之安然而立,眉宇间却簇着一团急躁。
他昨夜为陛下和父亲戍卫,一宿未眠,今晨便从同僚那里知晓了这件事。
事情始末他不清晰,只知公主不仅打了三嫂和孟九如,还同母亲起了冲突。
只是同僚哪里敢将孟九如僭越之言外传,直推说不知晓内情
母亲同三位嫂嫂已连夜赶回了帝京,他无处闻询,便往嘉圆馆来了。
此时听木樨这般退却,江微之垂首,抬脚欲走。
却听殿里头公主叫他进来。
木樨摇了摇头,有心要进去安排公主两句,可殿帅已然进去,便也作罢。
熬了夜的殿帅,肌骨里仍旧透着清俊,可睡眠不足的公主,裹在那熏了香的云丝薄被里,一片颓气。
他眸中有金环璨动,单刀直入地问她:“公主昨日为何责罚臣的三嫂?”
面上和风霁月的,问出的话却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霍枕宁盯着他乌浓的眼睫,由心里涌出来无边的委屈和愤怒。
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夏日里裹着被子仍冷的牙关咯吱。
“本宫不仅责罚了你三嫂,还打了你那好妹妹孟九如,不光如此,你母亲我也斥责了!怎么了,心疼了?本宫是君,爱怎么惩处便怎么惩处,难道还要看你的脸色不成?你做什么板着脸来质问我?是不是又想同我说什么绝情的话?随你便!本宫还不爱搭理了呢!”她瑟瑟发抖,气势却不减,越性儿将脾气全发了出来,“本宫就是手痒痒爱打人,本宫就是娇纵跋扈,骄奢淫逸!本宫就是个上不得席面的狗肉!本宫还不乐意上席呢!”
痛痛快快地说完这一串。
她就见眼前人面上风云齐动的,鲜活了几分,他长腿一迈,便蹲在了她的床榻前,眸中带着怒火,咬牙切齿道:“公主可真行。”复而用手轻轻试了试她的额温,疑惑道,“这般烫?”
霍枕宁觉得眼皮子有些沉,骂也骂完了,气消了几分,便又看他像个人了。
她怕是真的害病了,手脚酸痛得紧。
“帮我拿一下。”
江微之一怔:“公主要拿什么?”
霍枕宁骄矜地抬起了一只手,闭了闭眼睛。
“拿一下我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小亲夏,小二妞子、七呐的加更……
话说,这算是加更吧……捂脸逃走。
对于好多对亡国有疑问的仙女们,这边集中解释一下:
亡国不是这会儿亡的,公主还没嫁人呢,嫁了人再亡也不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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