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封龙岭寂静如井, 树影依着山脉的形状绵延不绝, 偶有惊雀跃出幢幢的翠林, 扑棱着翅膀飞的凄惶。
江微之凝望着这座大山。
他的眼中有星子, 像是被揉碎了似的,星芒闪动。
身后的一把爽朗明快地的嗓音叫住了他。
他回眸去看,点点星芒却落在了那伫立帐边的人。
夜风吹上了她额边的碎发, 轻轻拂动她的乌睫, 一双澄澈的眼睛, 倔强而又脆弱。
江微之的一颗心倏的便悬了起来。
帝京距封龙岭,八百里的路程,她是怎么赶来的?
此地尸横遍野, 她怎能在这里?
江微之缰绳一甩,翻身下马。
几步便行到了她的眼前。
高大英武的青年将军肩披冷月, 若山一般伟岸的身姿立在她的身前, 迫人的气势呼之欲出。
“八百里行程,一路不知经过多少个关隘,又有多少不可预知的凶险?”他的眉间有一道深谷,眼神凌厉而又清冷, “公主以为这里是什么地界?是京城可供消遣的内大街,还是游玩取乐的庙会节场?”
他离她很近,近到可以看到她稚嫩天真的面庞上, 轻软细碎的胎发,一双幼鹿一般的眼睛惊恐的看着发怒的他。
他一颗心里又是焦躁又是痛心疾首,还记挂着失踪的父亲, 指了郑敏,厉声道:“你带二十人留下护卫公主,其余的,跟我走!”
见郑敏得令,他闭了闭眼睛,轻声道:“公主早些安置。”
言罢,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霍枕宁身子晃了晃,一下子哭出声来。
“口出恶言!”她忍着眼泪,一边扶住了木樨的手,“爹爹果然说的没错儿!”
一旁却传来了一声轻笑。
那高坐在马上的女将军看的有意思极了。
娃娃们谈恋爱,一定要这么鸡同鸭讲么?
一个不会说人话,一个不会听人话,这不是天生一对是什么?
她自马上跃下,一双灵动双目带着促狭的笑意。
“公主,末将海镜带您去转一圈?”
霍枕宁愕然,看着这女将军。
“去哪里转?”
海镜指了指那苍茫的大山,豪迈而又神气道:“带您看一看战火下的焦土,踩一踩松软的湿地,吹一吹血雨和腥风。”她唇边带笑,歪着头看公主,“公主您怕不怕?”
霍枕宁向来不受激,向她走近一步。
“那有什么好怕的?”
霍枕宁放开木樨的手,骄傲地昂起头。
“我五岁那年,便随着爹爹巡视过护国军,不过区区焦土湿地,血雨腥风,可怕在哪里?”
海镜哦了一声,眼中有璀璨的笑意。
“成,那走着!”
还未及霍枕宁反应过来,那海镜已然长腿迈上马,口中轻喝一声,打马而来,掠过霍枕宁的身边,一把将她捞起来,扶上了马,圈于身前。
公主吓得乱叫,木樨也惊魂未定,回身便喊姜鲤,一时间,营地大乱。
海镜将公主在马前扶好,拍拍她的脑袋。
“您别叫了,招狼。”
霍枕宁的叫声戛然而止,把脑袋缩进斗篷里,警惕着看着四周乌漆漆的夜。
“真有狼?”
海镜点点头,胡乱地指了一个地儿。
“瞧见没,那里就是。”
霍枕宁脑袋缩的更紧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海镜骑着马儿在风中呼啸。
“江微之那小子是您的驸马?”
霍枕宁哇的一声儿哭出来:“什么驸马,都快跑了!”
海镜豪气万丈,一指前方:“我给你追回来!”
霍枕宁又缩了缩脑袋,眯着被风吹的睁不开的眼睛。
“不必了,谢谢你的好意。”她有些黯然,默默地迎接扑面而来的风,“他的爹爹哥哥若是找不见了,就更不会同我在一起了。”
海镜笑了一笑。
穿过密林、山石,眼前出现了一片滩涂。
此地名叫炼龙滩,若是白天来此,便会看见一地的鲜血同密密麻麻的尸骨。
海镜翻身下马,将霍枕宁接下来,拱手行礼。
“末将送您到这儿,余下的便靠您自己个儿了。”
霍枕宁脚下踉跄不稳,惊慌地扯住了她的袖子。
“做什么丢下我?”
海镜往正东虚虚一指:“您一个人好好的啊!”
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巨大的恐惧笼罩住了她,她抱住了头蹲在地上,入目的却是血红一片,霍枕宁吓得连叫都不敢叫了,僵硬地站起身,脚侧感觉黏糊糊的……
带你踩一踩松软的湿地,吹一吹血雨和腥风……
特么的,海镜这个刁民想害她!
她看向方才海镜所指的方向,远远地瞧见了那有一抹玄色的影子,并十几个军士,在翻找着什么。
她怕的要命,朝着那玄甲提裙而去,却在临近的那一刻,停住了脚步。
江微之满身满脸的全是血,右手抱了一顶染血的帽盔,脚步踉跄地在那尸体堆前翻找。
那是一堆尸体,叠在一起,血凝固在他们的身上、脸上,每一具尸体都残缺不全,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缺了手臂,还有的没有了半个头盖骨,一整张脸。
她的额头一片冰凉,忽的胃中翻江倒海,回身便吐,却也只是酸涩的水罢了。
她害怕极了,上前去拽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跌坐在地上。
她的手按在地上,黏湿的手感,让她不敢再动。
她抱住膝,将头埋在肘弯,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为什么她会这么胆怯?为什么就不能像刚才那位女将军一样,无谓黑暗和死亡。
她试着收住了哭泣,胡乱地将脸一抹,颤栗着双腿,站了起来。
前方的士兵在喊:“这是不是国公爷的长刀?”
那士兵手中举着的刀,鲜血凝在其上,使人辩不清它原本的犀利。
可江微之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双目充血,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把刀。
国公爷掼使的锟铻大刀,刀长一尺,杯受三升,切玉如切泥。
举世无双。
江微之手里紧紧地抱着那顶帽盔,肝胆欲裂。
武人纵死不弃兵器,可父亲的兵器,却丢弃在这尸堆里。
他手脚发麻,一颗心痛彻到了极点,巨大的悲恸席卷而来。
那眼前的尸堆,着赤甲,执大梁的护国军旗。
这是为守护大梁付出了生命的战士!
他借过长刀,缓缓而跪,许久才开始去抬横在眼前的尸体,一旁悲戚的士兵忍着泪意,纷纷上前去搬,就这样,一具一具的,不知搬了多久。
可依旧不见父亲同兄长的尸体。
霍枕宁额头一片冰凉,手脚发麻。
她挪动了脚步,站在他的身后。
“江迟,是我。”
江微之那机械地挪开尸体的手,顿了一下,继续查找,可是眼前一黑,一膝着地,险些扎进尸堆。
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啊,赤红、湿润,似乎燃着热切地火,可那火旁却有莹莹的水,混着鲜血和泥土。
霍枕宁怕极了,踉跄了一步,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肩膀。
他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却被那温柔的声音安抚。
“别哭,我同你一起。”
像是天外有音,他似乎醒过几分神智,看向眸前的女孩儿。
她的手冰冰凉,在他的颈旁。
他将她围住,将下巴抵在她瘦削的肩上,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她知道他在哭。
这夜仿佛永远不会亮似的,昏昏的,茫茫的。
在那茫茫的滩涂之上,一霎儿风起,将山雾吹来,在那浓浓的雾气中,忽的行来了大队的士兵。
他们目不斜视,苍白脆弱。
他们脚步整齐,动作僵硬。
他们自浓雾里走来,渐渐地快要走近了。
霍枕宁汗毛倒竖,抱紧了江微之。
她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士兵走近,再走近、最终穿过了她与他……
她惊惧地抬起头,却见那飘渺的人烟里,江微之向她伸出了手,唤她的名字,温柔且适意。
“怕么?”他温柔地不再像他,像是要勾魂夺魄似的,“来,到我这里来。”
霍枕宁怕的捂住了耳朵,摇头不止。
“快滚吧!”她闭着眼睛摆手,企图挥走那骇人的景象,“江迟要是像你这般温柔,我把霍字倒着写!”
而在那江微之的眼中,却在那些僵硬的军士里,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父亲没有戴帽盔,英俊的面庞上没有一丝儿人气,青白僵硬。
二哥江逊右手臂垂在一旁,似乎折断了一般,随着僵硬的脚步,一晃一晃的,仿佛假肢。
而三哥江逸半边面目已然不见,如同鬼魅一样行的诡异。
江微之哽噎难鸣,急痛攻心,便要扑上前去,霍枕宁一把抱住了他,捂住了他的眼睛。
“那是假的。”
活着的士兵们围簇在了公主同江微之的身旁,有老兵上前,死死地按住了江微之。
“是阴兵借道,殿帅勿慌啊!”他低吼着,此时也不管公主之尊,将她的头压下去,“不要看,不要听,等他们走。”
江微之在地上挣扎,努力地睁着双目去看眼前阴森的军队,在其中找寻自己的父兄。
可那阴兵们步履依旧整齐,僵硬着穿过茫茫的大雾和夜色。
所有的人屏息,只余一声声的叩心泣血之声——是年轻的殿帅,彻骨刺心的痛。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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