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救民(下)

    硝烟弥布, 烟尘茫茫。

    云州城守将欧穆贤听到那尖利一声后, 脚下忽得有些软, 一下子扶住了眼前的墙垛。

    “她说她是谁?”

    幕僚颤着声, 一脸的匪夷所思。

    “回镇使,说是江都公主。”

    欧穆贤从墙上向下去看,却只见那壕沟之外一片黑压压, 又怎能分清面目。

    城外的哀嚎声再度响起, 若滚水鼎沸。

    那一声女声隐没在这些哀嚎声中, 像从没有发过声一般。

    欧穆贤手在发抖。

    鼎鼎有名的江都公主,今上膝下最宠爱的女儿。

    她不可能会出现在边境要塞,还深陷逃亡的百姓之中。

    可, 谁又有这个胆量,来冒充她呢?

    欧穆贤拿不定主意, 心跳却如雷。

    执千里望往那烟尘望去, 那些北蛮人凶猛残暴,而与之厮杀的,是着赤色战甲的军队。

    赤甲如火,前胸后背挂了明亮的圆护, 在夜色里耀眼明晃。

    而在他们的脊背之后,是疲于奔命的大梁百姓。

    赤甲?

    欧穆贤心里一跳,再度从千里望望出去。

    是赤甲。

    禁军着赤甲、前后皆有圆护。

    欧穆贤还在游移不定, 却听又是几声火/枪响,震彻寰宇。

    那女孩子的声音愈发的尖利,语音中却多了几分恳切。

    “欧大人, 两千禁军只能抵御片刻,大人此时放下吊桥,百姓还可活命。”女孩子声音有些哑,却能听出来,用尽了全力,“将才我说的皆是气话,大人别害怕。”

    欧穆贤扶额。

    若此女果然是公主的话,那她大可不必非要入这云州城的城门,领着两千禁军快马而去便是,为何又要趟这趟浑水?

    而这些百姓则不同,北蛮人视梁人为草芥,遇上了便会像割韭菜一般,格杀勿论。所以他们必须要进云州城。

    开还是不开,欧穆贤头痛欲裂。

    有兵卒领着书生模样的老者上了城墙,那老者蓄了一把美须,眼神急切,扑在了墙垛向下俯瞰,接着拍着大腿扼腕道:“朝廷下令撤边塞十三城的百姓入关,大人还在犹豫什么!快放人进来啊!”他指着城下那人头攒动的黑影,“那些赤甲军抵挡着北蛮人,大人还不趁此机会放人进城,还在等什么?”

    老者姓侯名长养,乃是欧穆贤最为听信的一位幕僚,此时听他这般说,欧穆贤心里登时有了章法,也没顾上同侯长养说明那江都公主一事,已然高呼道:“备金汁、滚石、放下吊桥,开千斤闸!”

    此令一出,城下的百姓已然欢呼起来,兵卒们一一准备停当,吊桥便开始接应百姓。

    人群慌慌张张,又见瓮城里出来一列轻骑,约有千人,人同马皆穿戴盔甲,气势汹汹地往北蛮人同禁军交战之地奔去。

    霍枕宁坐在马背上,脊背挺得笔直。

    可她的手在颤抖,一颗心似乎悬浮在空中,无处落定。

    眼前的人群一波一波的,像是求生的蚂蚁,哀嚎声、怒骂声、推搡声、哭喊声,充斥在她的耳旁。

    有些高大健壮的男子,跑的飞快,将老弱妇孺挤在身后,倒是一些年轻的姑娘,一只脚都踏进了城门,转身便可进去,可她们却还在接应着那些老人,去接那些哇哇大哭的婴童……

    上万人挤着闹着,眼看着还有大半没有进城,而那些蛮人却有些已经突破了禁军同轻骑军的防线,带着鲜血狞笑着追上了落在后头的百姓。

    那些落在后头的,有些是步履踉跄的老人,有些是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还有的,手里牵着一个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娃娃,眼看着狼牙棒便要砸向他们的头颅。

    火/枪声炸在那拖儿带女妇人的脚旁,妇人吓得脚软,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正要将狼牙棒砸在他们头上的蛮兵,吓破了胆,连人带马跌在地上。

    霍枕宁被后座力镇麻了双手,颤抖着把枪转回来,再度瞄准了那蛮人。

    “砰!”第一枪落在了北蛮人的脚边。

    “砰!”第二枪落在了北蛮人身边的马脚,马痛的一撅蹄子,撒腿就跑。

    “砰!”第三枪正中了北蛮人的腿。

    那北蛮人瞪大了不可思议的眼睛。

    叽里咕噜的骂了一长串蛮话——特么的,能不能给老子一个痛快!

    霍枕宁来了兴致,认真的瞄准了他的胸口。

    “砰!”中了。

    那北蛮人翻了个白眼,轰然倒地,特么的,老子终于解脱了。

    那妇人战战兢兢地站起身,腿抖的站不住,两个孩子哭的撕心裂肺。

    霍枕宁吼起来:“找钱呢你,走啊。”

    妇人热泪盈眶,看着眼前这发丝、衣衫皆凌乱的少女,手足无措地护着两个孩子跑了起来。

    渐渐地,数以万计的百姓皆进了城——虽然死伤了许多,但到底是活了大部分人。

    北蛮人却也渐渐的逼近,禁军和云州轻骑见百姓们皆已进城,姜鲤高声下令回还,调转马头,往云州城门里奔去。

    北蛮人追的紧迫,禁军同云州轻骑奔的迅疾。

    那些抢先进了城的闲汉们,在城门下嚷起来:“快把吊桥拉起来!蛮子要来了!”

    霍枕宁还没有出声训斥,却已有人怒斥:“狼心狗肺!把你扔出去才好!”

    于是,百姓们的声音越来越大。

    “将军们,快跑啊!”

    “我们为将军拉桥!”

    姜鲤已然浑身是血,而那两千人的禁军,似乎少了许多人……

    他一手执缰绳,一手拿长/枪,赤色的血和甲融在一起,英俊的面庞上鲜血如注,眉宇间满是坚毅。

    他的身后是腾腾的烟尘,呼喊着的北蛮人……

    没来由的,霍枕宁的眼睛湿润了。

    当禁军和云州轻骑的最后一个人踏上了吊桥时,云州城城门上下,齐刷刷地,都长舒了一口气。

    如释重负。

    城墙上的投石器开始向着那些北蛮人投射石块,这些北蛮人,原本就是来掠杀的,见得不着什么好处,又死伤了大部,皆调转马头,扬尘而去。

    霍枕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颗心落了下来。

    姜鲤浑身是血,步履迟缓,脚下软的像是踩在泥地里,深一脚软一脚的,每一步都走的沉重。

    他行至公主的面前,行军礼,语音喑哑。

    “公主,臣,幸不辱命。”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样的使命一般,眼前亮光交替,明明暗暗,忽得便神志尽失,一头栽在了霍枕宁的眼前。

    身边的兵士簇了上来,身后传来云州守将欧穆贤急促的声音:“快,快带将军带去歇息,叫郁大夫过来!”

    霍枕宁此时精疲力尽,轻轻揉了下眼睛。

    木樨和兰桨扶住了她,霍枕宁望着姜鲤被架走的背影,抽泣道:“我没听清楚,幸不辱命这四个字怎么写的?”

    木樨失笑,在她白嫩柔软的手心,写下了“幸不辱命”四个字。

    “公主,姜鲤听您的话,活着回来了。”她感慨道。

    霍枕宁点点头,心头有暖意融融。

    这里是城门洞里,乌泱泱的全是人,可是所有的百姓都鸦雀无声。

    便是连那些滋事的闲汉都闭上了嘴。

    姜鲤和那些禁军拼死护卫他们的情景,震撼了他们。

    眼前的少女有着一张娇滴滴的面容,语音清若嘤鸣。

    这便是戏文里端坐楼台的公主娘娘?

    不应该是雍容华贵,慈眉善目的样子么?

    可是眼前的公主娘娘,像个精瓷做的娃娃,每一寸都精致的不似世俗中人。

    不施粉黛,却肌肤胜雪,未有描眉搽腮,却蛾眉皓齿、唇红似血,发若黑夜。

    百姓们看的真切,心里又是敬又是怕。

    便是公主娘娘身旁的女官,都生的如诗如画,像是画里走下来的一般。

    霍枕宁没心没肺——若是旁的姑娘被人这样盯着看,早就又羞又恼了。

    可她不然,惊慌之后的平静,让她志得意满。

    她笑眯眯地环顾了一圈,眼睛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这便是大梁的子民。

    每年的上元节,她都会随着父亲在东内门的城楼上,与万民同庆。

    帝京的百姓,脸上都挂着融融的笑,惬意、知足。

    可这些边陲的百姓们,不一样。

    他们的脸上有茫然,有劫后余生的惊惶,还有风沙吹的皴裂的生猛容颜。

    神州万里,黄土沃野,还有太多的土地,她没有走过。

    还有太多的风土人情,她想知道。

    她酝酿了半天,想说些什么上档次的话,可还没有酝酿好,便听一声夹杂着惊喜和意外的男声响起:“臣参加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千岁万安!”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万民像是被提醒了,慌乱地跪下,参差不齐地喊着公主万安。

    霍枕宁一肚子话被压了回去。

    木樨叫了声起,随着万民的起身,霍枕宁想到这两日行军时,百姓们的闲言碎语,来了兴致。

    “我,是好人家的女儿,我的父亲勤勉仁厚、节俭爱民。”说完,她看着身边的一圈儿百姓,骄傲道,“你们这么说我,有没有觉得很后悔啊。”

    百姓们一阵骚动,都惊恐地低下了头。

    霍枕宁拍拍手,笑眯眯地站了起来。

    “木樨姑姑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材需待七年期。你们不识得我的时候这般说,不怪你们。”她志得意满,“我原谅你们了!”

    少女笑颜煊赫,像是夜里最耀眼的星。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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