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是青天白日, 隔岸却也是街市如昼, 背街临湖的窗子里大咧咧地扔下一个人, 委实吊诡吓人。
江微之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了然于心, 虽将公主转向了自己,眼睛却仍看向那背街的窗,有人正探身关窗, 抬眼一瞧, 正对上江微之的眼睛。
小舟与那窗子的距离只隔了半顷的湖水, 窗子上那人面目模糊,然而动作形态却能看的清晰,见那人凝神看来, 江微之在船上站的沉稳,略略弯了弯身子, 低下头, 在霍枕宁的耳边轻声而言:“公主,臣僭越了。”
温热轻缓的气息在她的耳边颈窝打转,公主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纤手上移, 想将他推开,冷不防地,他却虚虚的抱住了她。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颈相连之处, 可是下方抱住她腰际的手却并没有贴着,虚虚地停在她腰间的玉带上。
公主不解其意,两手撑住他的胸膛, 往后使劲仰着身子试图推开他。
“都这个时候,你不想着救人,竟然还在肖想我。”她有些气急败坏,反将他一军,以回报方才他对她的揣测。
可江微之却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公主闹的厉害,江微之轻抬眼眸,看那窗子上的人还在探身看着他们,没有关窗的打算,江微之垂目,下巴在公主的颈窝蹭了蹭。
岸上传来打落更的声音,一声快一声慢,更夫高亢的声音响彻,也传到了这湖面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
江微之的声音适时响起,接在这天干物燥之后,甚是押韵。
“公主别闹。”
天干物燥,公主别闹。
霍枕宁果真安静下来了。
多好的良夜啊,可那湖里还沉着一个人。
娇养的公主,到底是上了回战场见过了死人,此时稳下心神,悄悄地将脑袋扭近了江微之的耳朵,小小声地问他:“是不是那凶手发现了咱们。”她突然惴惴不安起来,愈发凑近了他的耳朵,“会不会灭口?”
江微之目下的神思皆在那酒楼之窗,冷不防耳朵尖被软软的唇触碰,红云犹如电光石火般窜上了耳后,他脚下晃动一下,差点没把自己晃进湖里,双手一用力,就掐在了霍枕宁的腰上。
霍枕宁目瞪口呆,纤手上移,在他的胸膛挠了一把。
“你敢掐我?”
江微之松开了她的眼,见公主一双小鹿般黑亮的眼睛瞪着自己,他心中也有一只小鹿,惶惶乱蹿。
他不禁抬手,轻轻按上了公主毛茸茸的头,揉了一揉。
“臣不敢。”
霍枕宁将自己的脑袋从他的手下移开,嗡哝道:“一口一个臣不敢,实际上一身是胆。”
江微之眼中映着湖水,眉目甚是清明,他轻声一笑,望向那窗子。
窗子里的人看够了湖上这一对的痴缠,倏地将窗子合上。
江微之向着岸边点点头,便有数道黑影自岸边蹿了出去,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窗下的湖水里。
霍枕宁眼瞧着这一切,慢慢地将心放了下来。
小舟轻轻在湖上漂浮,公主趴在船沿,稍稍探了身子,以手做桨,轻轻拂动水面。
这样好的良夜,令她神思有些安宁。
周遭静寂如井,湖水推着船儿往前走,远处街市的鼎沸声像是隔了云端,有些缥缈,有些杳然。
她不做声,静静地想着今晨爹爹的那一纸立后旨意,望着船侧打着旋的水窝,眼神就有些痴了。
江微之向公主望过来,眼神朗朗。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沉默着,望住她的眼神像是有光耀动,他心里有些疼,关于这程子的际遇,也有关于公主此时的哀愁。
他不愿意打搅她,良久了才突兀地同她说起话来:“我会为你解忧。”
他的声音真挚,像是深思熟虑。
他在公主的面前,向来称臣,鲜少这样的平常。
霍枕宁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不愿意他窥伺她的心声,笑了一下,无意义地反驳他:“我无忧可解。”
江微之嗯了一声,认真地又说了一遍:“我会为你解忧。”
这一回,公主没有问如何解忧,也没有问她有何忧,而是歪了脑袋去瞧他。
“为什么。”
为什么?
江微之怔了一怔,垂下了眼眸,平日里那样骄矜的一个人,这般一垂目,也流露出一些脆弱来。
“因为心悦你。”
有那么一霎儿,初春的暖风夹带着甜香拂来,高悬的玉兔,绕着船儿打旋儿的小鱼,都灵动起来。
公主歪着头望住他,笑眼弯弯,唇畔挂着些许促狭的笑。
“这份心悦,本公主恩准了。”她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接着去看那湖中的小鱼,“只是再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便没有了。”
江微之心里惘惘然。
他曾那样伤她的心,此时又怎敢再去奢求她的心?
如今他的渴求,不过是能这般守在她的身边,便足够了。
他想到此节,有些释然。
有水鸟在湖中央的湿地上扑腾,接着又振翅而飞,木樨乘着画舫慢慢地驶过来,站在船头轻轻问向公主:“……清明还没过,天到底还是凉的,公主上来吧,仔细着凉。”
此话正中公主下怀,她眉眼弯弯,笑的狡黠。
“着凉了最好,那便可以正大光明的吃药了。”
江微之清浅一笑,摇了摇头,扶着公主上了画舫。
因方才坠楼一事突然,江微之心中挂着事儿,便不能久待,好说歹说,才将公主送回了宫,再去办事不提。
到了第二日的大朝会,御史中丞令彭宗明上书,枢密院枢密使宰相苏茂英之子苏万彻、平栌节度使齐雅厚之子齐鹤鸣,谋害军器监少监郑雄,称此二人将郑雄推入湖中,意图谋杀。
郑雄堕湖,身体受损,一直昏迷不醒,陛下震怒,令人彻查此事,一时间朝中风云诡谲,暗涌流动。
前朝动荡,后宫却也有喜事。
三月十五便是齐贵妃立后之日,这一日三月初九,齐贵妃设宴,邀请内外命妇晚前来宣微吃酒,用的名头则是祝寿。
祝谁的寿,自然是快要登临后位的齐贵妃。
说是祝寿,不过是为了接受大梁这些顶级贵夫人的朝贺罢了。
齐国公府的女眷们沉寂了许久,才终于在三月初九这一日,做了素净的打扮,乘坐了雕花的马车,一路往禁中而去。
曾经的齐国公夫人,如今的一等国夫人周氏肃着一张脸,安静地坐在马车中,陪着的则是大儿媳闽氏、三儿媳程氏。
周氏逢此劫难,原本雍容的样貌一夜之间形容枯槁,尽管这些时日用尽了山珍去补,却已然回不去往昔的神采,她仿佛瘦了两圈,头发花白,瞧上去竟似老妪一般。
闵氏一向话多且密,此时见车上沉闷,便开了话头子。
“……齐贵妃出身不显,未曾想竟有这样的造化。”她有些感慨,“幼时常听人说起先孝贞仁皇后,听闻那是个高洁娴雅的人,温柔可亲,从没有高过声儿训斥过任何一个人,若是活到现在,该是怎样的景象。”
程氏的夫君毁了右边的面容,这些时日心绪才好了一些,她叹了一口气,接在大嫂的话音后道:“……可大公主的性子,全然不似先皇后呢……”
一直闭目养神的周氏倏的睁开了眼睛,冷冷地说道:“老三媳妇,去岁才被掌了嘴,今日又忘了谨言慎行?不长记性。”
见三儿媳吐了吐舌头低下了头,周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
“大公主既是那样的性子,你们便要少说嘴,若是还这么多话,我看今日便也不必进宫了。”
程氏、闵氏皆称是,周氏又有些烦忧地揉了揉晴明穴。
“说起来,迟儿近来好似转了性子一般,那一日从宫里头抬出来,郑敏早说了,是领了公主的罚,可他倒好,醒来却连声否认,同公主无关。”她有些看不透自家这个小儿子,“迟儿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啊。可见尚公主真的不是一桩好事。”
闵氏宽慰婆母:“小叔守孝三年,黄花菜都凉了,公主如今瞧不上他,更不会等他三年,母亲何必担忧。”
自己的儿子自己看着是最好的,周氏唠叨了几句,便不再出言,一路由东内门下了马车,由宫娥们引着往宣微殿去。
途中远远地瞧见了未央宫,周氏感慨了一句:“那里便是先皇后曾经的住处,此时怕也是无人住了吧。”
婆媳三人慢慢地便走近了未央宫,哪知里头趾高气扬地走出来一行四人,为首的是个老姑姑了,面上带了威赫赫的神情。
这一行四人刚下了玉阶,宫里头便踉踉跄跄追出了一位端庄大方的女官,温声问向那四人:“未央宫乃是孝贞仁皇后的住所,贵妃娘娘若想移居此处,还请将圣意请出来,这般过来一言不合便说要占,说破了天,我也要去告陛下。”
那威风赫赫的老姑姑不屑回头,扬声斥道:“后宫诸事皆有贵妃娘娘做主,陛下从不曾多问,你一个小小的女官,竟敢阻拦?”
周氏一行人认出来,那端正女官正是大公主身边的木樨,顿足而看。
木樨毫不示弱,上前一步,声音和缓却有力量。
“未央宫中陈列了先皇后的遗容画作、生前爱物,梁国公主常常前来寄托哀思,列位如此行事,不怕公主问罪么?”
今昔不同往日,这名叫沉璧的老姑姑哪里还会怕梁国公主,她呵呵了两声,笑的猖狂。
“公主问罪,奴婢受着便是。”
木樨望向沉璧,心里一股气涌上来,好不容易压制下去,只说了两个字:“无耻。”
那老姑姑沉璧听到这两个字,怒极,大手扬起来,眼看着就要落在木樨的脸上。
“住手!”沉璧的巴掌还未落下去,便听那阶下有厉喝声传来,她一震,回身望向来人。
正是一等国夫人周氏,她向着木樨微微点头示意,慢慢地行上玉阶,沉声道:“先后辞世,陛下哀恸,特将未央宫封给了梁国公主,此事老身亲耳所闻,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想鸠占鹊巢,亵渎先皇后?”
一等国夫人出身武将世家,语音铿锵有力,又是一身的正气,直将这沉璧的气势压的死死的。
沉璧嗫嚅了几句,说不出话来。
她本就心虚,齐贵妃虽有移宫之意,却也不敢光明正大的说出口,只敢徐徐图之,今日不过是叫她来勘查一下未央宫的陈设,她乍见木樨,起了好胜之心,这才口出狂言,此时被这周夫人一顿斥骂,她登时害怕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害,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祝看文的小仙女们快乐安康吧,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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