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旁人都没有你会惹我生气。
一向草包的江都公主难得这么清明,准确地点出了他与她的关系。
若时光能重来一遭,他定不会在六岁那年闹着要同父亲一起送表妹进宫。自打那一日认得了这位魔星,他便陷入了无休无止地被她纠缠中。
打小他与她便不对付,霍枕宁却瞧他顺眼的紧,圣上为了公主常常传召江微之进宫,陪着公主玩儿,年岁小的时候,俩人吵也吵过,闹也闹过,霍枕宁有一个好,那便是江微之怎么说她,她绝不告状,到如今长了年岁,俩人等闲不见一面,霍枕宁却魔怔了似的,一心要嫁给他,闹的满朝皆知,圣上晾着自家,齐国公府也不敢给他另娶旁人,这便一日一日的,忧愁到现在。
他满心地厌烦她,她却不知情似的往他身上贴,仿佛没有什么廉耻心,又仿佛笃定天下万事万物俱是她家的,更何况一个齐国公府的小公爷呢。
都说两好合一好,他与她若合在一处,好的只是她,而他极为不好,大大的不好。
江微之垂眸,眼前的少女蹙眉嘟嘴,像个任性的孩子,他找回了一点耐心,点头告诉她:“末将何德何能敢与公主生气。只是……”他给自己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向着她道,“公主想什么做什么,只管凭自己的心去,无需在意末将的看法。”
江都公主草包脑袋,哪里能听懂江微之话里的推拒之意,仰着头不依:“我对你正是凭着自己的心。”她瘪了瘪嘴,委屈之情溢于言表,“你觉得我顽劣,我便也想做些正经的事儿,你觉得也不学无术,我近些日子便也去好好学艺……一切全凭我的心,我的心里全是你,又怎能不在意你的看法呢……”
她说着说着,眼珠子便掉了下来,一颗一颗地砸在交握在身前的手上。
一个绝色的美人儿落下泪来,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抵挡不住。
可美人儿是她,男人是江微之,那便大大的不同了。
这样的吐露情意,这样的泪珠落地,已然不是头回。
在江微之成人后的岁月里,公主动不动便向他陈说情意,哭上几回。
江微之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只觉得脑壳痛。
“公主,你瞧那树上有什么?”他意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却见公主果真抹了抹眼泪,转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霍枕宁止住了哭泣,疑惑地看着江微之。
江微之觉得再这样下去,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他要将话说透、说白,公主大概才能了解他是真的不想与她有瓜葛。
“公主,末将以身许国,分不出心给旁的事情,您乃万金公主,日后自有良配,说不得来年金銮殿上的状元郎,便入了您的眼。”
这话也原是从前公主与他吵架时撂下的狠话,言说那话本子里,公主下嫁状元郎,成千古佳话,她日后也要点个状元郎为驸马,叫他江微之肠子都悔青。
霍枕宁却二五不分,乱七八糟地与他纠缠:“这国是父皇的国,天下也是父皇的天下,你以身许国,娶了我不正是许国的上上之策?你放下心来,我必不会让你吃亏,至于那些个状元郎,我还有三个妹妹呢,她们爱瞧不瞧去。”
江微之叫她掺杂不清,头痛欲裂,耐着性子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决定下猛药——也就是仗着与公主自小就认识的了解,知道她不会上告天听,他才敢如此推拒。
“公主,末将对您,就如对待璀错表妹是一样的,斗胆拿您当一位至亲来看,公主日后若出降,末将愿为您送嫁。”
这话说得扎心,可公主却并不放在心上,她摇晃着脑袋,眼睛里已是浮起了一层水波。
“都说人心隔肚皮,你说的话我也不能太当真,我知道若是当上了驸马,仕途上便不会有什么进益,可我不一样,我会求爹爹为你破例……”
江微之简直要对眼前的草包投降了,她到底能不能好好理解别人说的话?
他决定再说得直白一些。
“公主,末将对您有敬重、爱戴、维护之意,却从来没有爱慕之心。您能听懂吗?”
霍枕宁惶惶然地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江微之彻底要疯了。
他能想什么办法?他已经将话说的这般明了了,还要他怎么样?
他冒着砍头的风险,三番五次地拒绝公主殿下的心意,若是旁的女子,听了这样的推拒之辞,大概要羞的掩面而逃了,可霍枕宁却不一样,她装的那样个可怜巴巴的小模样,泫然欲泣地问他,能不能想想办法。
想想办法爱慕上她吗?
他没有办法。
话已至此,江微之已然在此地呆不住了,他一拱手,语气里带了几分气馁。
“殿下保重,末将告辞。”
霍枕宁抹了一把眼泪,身后原本跟的远远的内侍宫女们簇了上来,瞧着公主委委屈屈地模样,各个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刚拐进了仁寿宫,还没进门,就听里头暴怒一声:“把胖梨给我叉过来。”
霍枕宁领着一溜子人,自殿门口跪进来,,正见正当中那宝座上坐着九五至尊,肃着一张冷峻的脸。
霍枕宁一路跪过去,抱住了皇帝的小腿,露出狗腿子一般的嘴脸。
“爹爹,不劳动旁人,我自己将自己叉过来了!”她松开皇帝的小腿,两只手往自己腋下一掐,清亮亮地跟自家爹爹说了句俏皮话,“您瞧胖梨这差事办的怎么样?”
陈太后坐在一旁,笑的眼角的褶子都多了几根,满殿里的人都憋着笑——若说后宫里谁最能逗圣上乐,还数圣上一手带大的江都公主。
圣上什么人呢!真龙天子,九五至尊,先皇后薨了,皇帝亲手接过不到三岁的江都公主,亲自抚育,就安在紫宸殿后头的暖阁里,到了六岁上圣上才放手,送到陈太后宫里头,由太后教养。
故而,江都公主在宫里头就是蝎子爪子——头一份。
圣上被自家这个女儿逗得胡子晃动,简直要破功笑出声来,圣上爱女,却仍要教育几句。
“上个月,你和你二妹妹在宣微殿外头斗殴,朕才罚了你们,这几日,朕又得知你强取豪夺了好人家的肆铺!是朕平日里短了你的吃喝,还是少给了你零用,你竟这样给朕丢脸?”
霍枕宁抱住皇帝的膝盖,正待撒娇卖萌,陈太后搭嘴接了皇帝的腔。
“这胖梨子是得好好管管,上回她给陛下献了一筐子金饼,在你面前卖了好,转回头又向我讨了一顶金头冠,真真是钻钱眼里了。”陈太后假做嫌弃地指着霍枕宁,无情地揭穿她。
皇帝沉下脸来,问她:“连祖母的秋风都打,你也是穷疯了。”
霍枕宁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她要说话。
“爹爹,祖母,我给您二位一桩一桩地说。”她抱着皇帝的膝盖,把头枕在上头,乐的舒适,“其一,身为大梁的公主,自当为爹爹分忧,爹爹关心社稷民生,动用私库拨款赈灾,女儿自当追随,献出金饼,绝对没有一点不舍得。其二,祖母那顶金凤冠,早就答应了孙儿做嫁妆,孙儿提前要来,也不算打秋风吧。”
一番话说的皇帝与太后微笑浮上了颜面。
霍枕宁竖起纤纤的食指,再度同他二人解释另一桩事。
“至于那养幼院强占了顺义牙行,我自是知道,也是我选的址,就是要把他们的肆铺给夺回来。”
见皇帝倒竖起了眉毛,快要发作,霍枕宁一下子抱住了皇帝的膝盖,连连争辩:“爹爹恼什么呢!今年上元节,我去东内湖打灯笼,您知道吧,救下了一个小女孩儿,她便是被拐子拐带的,我顺藤摸瓜,摸到了那拐子背后便是那顺义牙行!您瞧瞧,我是不是神探?这样害人的场所留着做甚?没将里头的人牙子给法办了,女儿还算仁慈办案了。”
皇帝闻言,沉思了一番。
拐带略卖是杀头流放的重罪,若果真如女儿所言,那这顺义牙行便要好好查办一番。
皇帝平顺了下语气,这才摸摸女儿毛茸茸的脑袋,道:“这么看,朕不仅不能罚你,还要赏你?”
霍枕宁嗷呜一声在皇帝的膝上蹭了蹭,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皇帝沉声道:“你开办这样一个养幼院,平时的安置费由哪里来?若想要长久运行下去,必要有长久的打算,你可有什么章程?”
霍枕宁笑的自信,一五一十地说道:“江都城有三百里农庄,庄子里的出息悉数拨给养幼院用,这还不长久?”
皇帝满意地拍拍霍枕宁的脑袋。
“你这空空的脑袋,能想到这层,已经是很不容易。”他沉吟片刻,又道,“中原大旱,南地发水涝,边塞又有外敌,多事之年呢,这养幼院做的极好,如今也没有什么官立的收容场,朕便设一个,在各省交汇之城设立养幼院,所有款项皆由朝廷拨款,来安置天下流离失所之孤寡幼弱之人。”
此言既出,阖宫上下无有不跪地谢恩的,口称天子圣明,万民之福。
皇帝又道:“着令殿前司江微之去查那京中顺义牙行,胖梨,你与那江微之细细说说那拐子的事。”说罢,见女儿一脸的不情愿,再仔细看,眼睛还有些红,当下便狐疑地问道,“怎的,你同仙蕙、江微之打小便在一处,如今是闹别扭了?”
霍枕宁其时满心地委屈,听父皇一问,一向不爱告状的她,此时也憋不住了。
“爹爹,别提江微之了,女儿不喜欢他了!”
皇帝闻言却心头一松动。
霍枕宁打小便喜欢江微之,他自是知情,也有意指他为驸马,可是大前年齐国公江燕安特特求到他的跟前,推心置腹地说了一番话,中心思想便是:无法尚主。
他与江燕安自小一同长起来的情谊,自是不想驳回,但自家女儿又爱的紧,他便一日一日地搁置下来。
如今女儿竟然破天荒地说了不喜欢他了,这简直是绝好的消息。
皇帝再度向自家女儿确认:“果真不喜欢了?”
“果真。”霍枕宁还与江微之置着气呢。
“不嫁了?”
“不嫁了!”
“不后悔?”
“再说吧,目下反正是不后悔。”霍枕宁对着自家老爹使性子使惯了,随意一说。
皇帝却又松了一口气。
自家女儿无论与江微之再闹别扭,从未说过这般不喜欢不嫁了的话,可见这回是真放下了。
皇帝想着此番终能全了与江燕安的兄弟情谊,急急离了仁寿宫,去了宣微殿,与齐贵妃说了一番话,齐贵妃心领神会,转日便召了齐国公夫人周氏进宫,两人一番契阔,出得宫来,周氏神清气爽,回到家,便令官媒上门,要为自己小儿子相看闺秀。
挑挑选选,最后还是钟意会昌侯府的千金魏云扶,这一番操作猛如虎,待江微之连值了几个大夜后,回到家见全家女眷并一个世子大哥等着他,这才得知了这几日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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