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走

    要去长安,先要在江宁下船,再走陆路。既然到了江宁,就没有不游玩一阵的理由。

    客船靠岸的那天,天色昏沉,一如在江上的日子,水雾蒙蒙的仍旧下着小雨,却已经有了一丝两丝的暖意。桃儿才一下船,就被江南迷住了眼,雨水里的城墙小道,柳桥花坞,一笔一划俨然是瓷碗上意境悠远的青花,她再回过头来看惜朝,他穿着一身杏色的长衫,眼眸里浸满幽光,眉宇间有无尽的忧愁。

    “……阿远。”她踟蹰了叫了他一声。

    “别搭理他,”柳姨马上便道,“这幅坏脾气,全是你给惯得。”

    张炭赶紧打了个哈哈,指着不远处的一群人道:“瞅那边!瞅那边!有个耍猴戏的老倌,妹子不去看看?”

    然后他偷偷瞥了一眼垂着眼的顾惜朝。

    自打柳姨答应了去长安,他这个新来的八弟(他是这么认为的)就没露出过笑脸。这可苦了张炭,他一贯不会猜测人的心思,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有点过分了,有时候转过头再想,又觉得「桃花社」和八弟实在般配。

    他们都生的五大三粗,就连大姐也豪放的不似女人(这话可不能同她讲),就缺个细腻的人来管管事情。也因为他们整日乐呵呵的无忧无虑,恰好能把八弟的忧愁冲谈一些,省得他每次见了,都难受的觉得心头的哪里缺了一块。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他的事情,知道他读书读的好,却因为户籍的事情没法科考,断了出路。

    张炭陪着柳姨一行人在江宁玩了一阵,可惜没见着自家的大姐,他捶胸顿足的,苦叹少了个打秋风的金主。虽说他也可以凭着自己的本事,偷摸上几个钱袋,可一来他早就说了自己丢了盘缠,要是突然拿出银子来……八弟估计要不高兴的。

    因为这个,他们只好住在一间简陋的小客栈里,也没有闲钱给桃儿买上一点时兴的水粉胭脂。好在桃儿是个懂事的姑娘,她只在城里走走,就欢喜的很,看见别人家的小姐穿着时兴的缎子罗裙,她就高兴的好像那裙子是穿在自己身上。

    柳姨和桃儿一块,顾惜朝就一个人留在客栈里读书。书是读了早就几十遍的书,景是看了好几年的景,书看多了只会觉得无趣,触境却会生情。他那时候心高气傲,初出茅庐,胸中怀着不可一世的豪情。现在却缩在一间陋室的窗子后面,唯恐见了当年的得意春风,又勾起那些有的没的胡思乱想。

    因为走走玩玩的缘故,等到了长安城,已经是五月底了。

    关中在前朝的时候,还是顶顶繁华的地方,后来因为唐末连着五代的百年战火,现在连人烟都不旺盛,倒是长安还有些大城的气象。但是他们进城的时候,正逢春夏相接,风大,风里还卷着沙子,又干又燥,半点比不得江南。

    张炭嘿嘿笑了笑,对着两位女眷道:“把头巾遮上,别吹花了脸。”

    桃儿笑着说:“比我家那边好多啦。”

    张炭挠了挠头:“那也,那也……”

    他又偷偷瞥了一眼桃儿,不是心里怀着什么少年的心思,而是想起了王小慢。他的那个青梅竹马的师妹,柔顺娇艳的就像一朵开在早晨的花,他不想娶亲,也有一半是为了她。结果等他把眼睛瞥回来,就看见顾惜朝正直勾勾的盯着他,吓得他心里一哆嗦,生怕这位八弟想差了。

    只要是长眼睛的人,就没得看不出来桃儿对他的情意。

    他腆着一张红脸,领几个人往城里走:“我先带你们去看房子,然后咱们再去杜老九家吃泡馍,他家的馍劲道,羊汤也鲜。”

    城里面还算繁华,就是关中的汉子大多长的膀大腰圆,这时候天气已经热了起来,旧唐的风气还在,他们便不怎么在意男女大防之类的事,不少人袒胸露腹的坐在街角巷头,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或者喝酒,或者吆喝,又或者垂手等活干,让人瞅了面红耳赤。冷不丁从哪里吊起来的一句秦腔,更令震得人心神恍惚,如同行在一场走马灯似梦里一般。

    桃儿一路都攥着衣角低着头,顾惜朝挡在她的前面,被风吹起来的长袖就遮住了她一半的身影。桃儿抬起手,抚了抚她鬓角的碎发,忍不住的看那个背影,她的脸颊愈发的红艳。

    忽的,一个汉子瞧见了张炭,突然就站起身,狂喜的喊道:

    “——张五哥!!”

    这一声竟激起了千层浪,顿时间,喝酒的汉子不再喝酒了,吆喝的汉子止了声音,垂手等活干的人抱起了拳。

    “五哥你回来咧!”

    “是五哥!”

    “五哥,来吃酒,美扎咧!”

    他们的嗓音醇厚,眼神质朴。

    顾惜朝瞧了瞧这个黑壮的汉子,脸上禁不住有了一丝诧异之色。他知道张炭在跑江湖卖艺的人里头颇有名望,可他没想到,他居然如此有名望。也或许因为这是关中,是「桃花社」的老窝,可就算是扎根在京师的「六分半堂」,堂里的人也不会受过这样的憧憬;哪怕大家都敬畏的「金风细雨楼」,也没有人敢在楼主出行的时候这么吼上一吼。

    张炭一边走着,时不时的招呼两声。等他发现几个人都盯着他看,还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屁股。

    “他们,……别瞅他们,”他抓着屁股,扭扭捏捏的道,“胡闹的,都是自家兄弟。”

    一切跑江湖、玩杂技、变戏法、卖本事的人,只要心底不坏,行路不歪,张炭都觉得他们是他的兄弟。只要他们遇见了难事,愿意来找他,也能找得到他,他就觉得是自己遇见了难事,心里难过的跟遇见事的人一样,不管怎样都要替他解决了。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认定他是自家哥哥,心里向着他,更愿意抬举他。

    “就是这了!”

    他们又了一刻钟,到了城南的一片低矮巷子里,唯有一栋三层的小楼孤零零的立着。张炭停下脚步,指着那栋楼上的牌匾‘天方楼’道:“这是咱们家了。”

    城南向来是穷苦人家住的地方,他大概也觉得有点寒搀:“当初找地方的时候,大姐说同样的银子,这里比别处住的要宽敞……,是宽敞,后来我们手头宽裕了些,就把周围的巷子都盘了下来,空房子多得很咧。”

    一没注意,他也说了一句关中话,之后便憨厚的一笑,把院子的大门给推开了。结果还没进到小楼里,就听见一个女子豪放的嗓音。

    “走,我们去「刺花纹堂」!”

    是赖大姐在说话,张炭眨眨眼睛,没弄懂发生了什么事。他向柳姨他们告了一个罪,嗖的一下窜进去了。

    兄弟姐妹几个都在,杀气腾腾,好像马上就要赶去做一件大事。

    “——老五来的正好!”赖笑娥大笑道,“「九连盟」联合起来,要吞掉「刺花纹堂」。走,我们去帮「刺花纹堂」!”

    她生了一双星目,两条细长的峨眉被炭笔画入鬓稍。本就长得极美,笑起来的声音更令人神魂激荡。

    不是娇媚。

    那是很英气很男子的笑。

    张炭被这笑声一激,立刻大叫道:“好!”他立马又反应过来,眨眨眼睛,问道:“怎么了?”

    原因很简单:「刺花纹堂」这个小小的,新生的帮派不该冒起来,既冒起来,就不能不归附於「七帮八会九联盟」。

    所以,「九连盟」要以洪水的身姿来吞噬这小小的但一向以来都以孤苦伸张正义为职志的小流派。「刺花纹堂」孤立无援,唯有降或战。只是堂中上下十八人,宁死不降,面对「九连盟」这架势不可挡的大车,宁可被车轮碾成粉末,也求一战殉死,永不言悔,只怕有憾。

    这激起了「桃花社」的大姐赖笑娥的怒愤。

    可她也不傻。她先去责问了九连盟中虎盟的萨星豪:“你们为甚麽要欺压「刺花纹堂」?”

    虎盟的回答是:“因为他们不够壮大。”

    她又去问龙盟的王嵯峨。

    龙盟的回答更绝:“因为我们高兴。”

    赖笑娥顿时便说:“那如果我们高兴,便也可以站在「刺花纹堂」那一边,对付你们了?!”

    王嵯峨大笑:“我们歼灭「刺花纹堂」,如同泰山压顶。杀这些小派小系小组织,如同踩死蚂蚁。你们,他们?是自寻死路。”

    萨星豪也大笑不已:“赖笑娥,还是去管好你的「桃花社」吧!管闲事是没好下场的,何况你为的是武林十几只耗子,如果得罪的是狮子老虎,划不来呀?他们是老鼠,我们是猫,为江湖清除败类,是我们的事,没你的事,你看我们怎麽赶尽杀绝这些不自量力窝在阴沟里的小辈吧!最好,你也一同过来帮我们坑杀这些耗子,我给你算一个大功!”

    事情就是如此。

    张炭听了,忽的就觉得,自己胸中的义愤填膺马上就要涨破了外面那层骨肉,冲到白云外的九霄里去。这哪里只是仗势欺人?他们是要杀人,为了这种高兴,要面子的事情,去杀一群真正的义士好汉!要把他们连根拔起,充作给猴看的鸡!

    他气的直哆嗦。

    简直可恶,可憎,可怕!

    赖笑娥把刀往桌子上一拍,怒道:“我们去帮「刺花纹堂」,跟他们斗!不是说他们是耗子吗?好,那我们就猫来咬描,狗来咬狗,人来也很狠狠咬他几口!”

    不止她一个人这么想,桃花社上下,原就聚在这里的人,加上才进来的张炭,全都支持她。她不仅是要站在正义的一方,同时也是站在弱者的一方。她去挑战至大的强者,早就想清楚了后果,可这一群人不仅不怕,还战意盎然!

    要是江湖上都是明哲保身的人,要是连这等恶事都要眼睁睁的冷眼旁观,那江湖还是什么江湖?!人还是什么人?!

    朱大块儿当即吼了出来:“干他娘的!”

    向来柔弱的幺妹小雪衣也红了眼眶。

    他们不求活的长久,早死晚死,人总要死的。

    活要活得快活,恣意,对得起自个!

    如何才能活的快活?

    唯无憾二字!

    张炭的背后就是门,赖笑娥手一挥,他便立马转身,势不可挡的冲出大堂。结果就在一刹那里,撞见了站在门前的顾惜朝。

    他愣了一愣,瞠目结舌的好不尴尬。

    该说什么?

    说他一时激动,就忘了给大姐他们介绍这个他自作主张认下来的八弟?还是说他刚一回来,就要冲出去和人拼命,忘了要先安置柳姨她们两个弱女子?

    顾惜朝已经听见了他们的话。他望着张炭,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兄弟们。他微征一窒,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连云寨,还有那群为了戚少商而死的寨主们。在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是否也曾暗暗的佩服过他们,又忍都忍不住的羡慕过那位义薄云天的大当家?

    他低垂下头,一颗早就死了的心宛若活过来般的颤抖了。

    “——这位是?”赖笑娥问。

    未待张炭开口,这个清秀的书生忽地抬起头,只道了一个字。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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