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炭与顾惜朝昼夜兼程,到汴京时,也已走了大半个月。
原先的暑气叫几场秋雨淅淅沥沥的压进了土里,晴天太阳还晒,早晨夜里却凉爽的舒服。两人入城的时候,天刚露白色,早秋的菊花陆续的开了不少。临街的百姓搬了花盆晾在路边,在幽愈馨的香味飘了满街,团花簇着嫩黄的蕊,叫烛光晨光交错的映着,微风拂过去,就掀起了一阵阵柔得像微风似的、流水似的流彩波浪。
汴京多美呀,好像仙境。
张炭身负要事,也不远错过这样的景色。那么大的花球上滚着晨露,他见了,心底的柔情横溢得一塌糊涂。为了不让自己被花儿催出泪珠,张炭深吸了口气,想跟八弟讲讲他第一回进京城时遇见的奇事。可等他扭过头,瞅见顾惜朝眉宇间的郁色,才猛的想起来:八弟似乎压根就不想跟着他来这里。如果不是大姐拍板定了人选,他早就回长安城同他的姨母妹妹相聚去了。
他有些后悔,最开始就不该叫顾惜朝陪着自己来汴京。他这一路上做什么都是恹恹的,没有一点精神。愈靠近京城,他的愁情愈浓烈,接连几天都没有露出过一张笑脸。
“五哥。”张炭看顾惜朝的时候,顾惜朝忽然开口了。
张炭一怔,马上道:“咋,咋了?”
顾惜朝腼腆的一笑,这还是他这几日来第一次展露笑颜。
“我初来京师,能不能四处转转?”
张炭挠了挠屁股:“当然能了,可是咱们还得去找艳芳大师。”
顾惜朝问他:“五哥知道艳芳大师在那处修行?”
张炭不明就里的答说:“自然知道,他一直住在祇园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这就好,”顾惜朝轻叹一声,又浮出一抹忧色,“我去「天机」里的一干兄弟们不熟,去了也没什么大用。我们约定一处地方相见如何?我,……我想去太学那边看看。”
他这样一说,张炭就打了一个机灵。他怎么把这茬忘了?八弟是个读书人,却偏偏因为身份的事情没法科考,怪不得他不愿意来京师,秋闱眼见快开了,这不是接人伤疤吗?
因为想到这个,他立刻就答应下来:“成,怎么不成?我去祇园寺也要大半天的时间,不如咱们就约在申时。南熏门那边有家酒楼,叫做遇仙楼,做素菜做的好吃,做鸭子做得也好吃,咱们在那儿碰面,吃饱了休息一晚,明早就回去。”
顾惜朝答应下来,张炭怕他记不住地名,又把话细细重复了一遍,才转身离去。他那里会知道,顾惜朝在这京城里住了一年有余,大大小小的街巷,他比张炭要熟悉的多。
天色还很早,街上的人也少。他恍惚的朝前走着,觉得这街上的风景似曾相识,他走过一串温暖的灯笼,便觉得那灯笼红得好像她的脸颊,他们的小家门前,也竖着这样的一丛灯笼;他走过几棵结果的梨树,就想起他们曾走过的青石小道,雪一样的梨花碰撒在她的珠钗上,染的一头的香气。
我要不要去见她?
顾惜朝不知道。去见了她又能做什么?顾惜朝也不知道。他心里存着一点隔世的痴心妄想,要是,要是她也像他这般,还记得前世的宿梦,记得他,记得……她记得你又如何?顾惜朝向远处凄惶的望去,她记得你,你就可以再耽误一次她了吗?你当年便配不上她,心比天高,命如薄纸,你除了拉着她一同受苦,害她丢了性命,可还有一丝半点对得起她的地方?
更不要说如今。
你如今只是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人,一入江湖深似海,没几个是好下场的。而她贵为相府千金,就算她记得你,你便忍心让她跌落泥潭,和你一样,过这种朝夕不保的日子吗?
混账!
顾惜朝狠狠的骂了自己一声。我不该再见她,不管她记不记得,我不能再见她!他踉跄的扶着墙,却仍向那个熟悉的地方走。他想,我只远远的望一眼她的住处,只看一眼,绝不留恋,以后也不在回汴京了。
可就是这样的一眼,却更令他悲绝。
他看见了她。
绾着小巧的元宝髻,又留出一缕青丝,斜斜的搭在肩上,既青涩又柔媚,她从没在他面前这样绾过。她还很小,离笄礼还有一年,却已经出落的让人心动。
顾惜朝移不开自己的眼睛。他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天下起雨来,她裹着青绸的斗篷,躲在自家的屋檐下。几串火红的灯笼挂在她的头顶上,几盆早秋的菊花摆在她的脚下,风一吹,灯笼在晃,花团也在晃。
她在做什么呢?周围没有一个跟着的丫鬟,叫雨水淋湿了,生了病怎么办?顾惜朝踟蹰着,犹豫着,于是便眼见着一个黑衣的汉子走到她的面前,撑开了一把平平无奇的油纸伞。
他们说着话,说的什么,顾惜朝俨然听不见了。他栖身的茶铺里走出来,迎着一城的风雨向外走。还未到八月,还差了两日,怎么这雨这样的大,好像相忘于江湖般的泼下来,打在他的脸上,就像是那些昨日的旧梦,破碎了成了塌下来的高山,要把他牢牢的埋在地底,埋上一万年,又一万年不可。
晚晴,晚晴。
她这样的好,只是不是我的晚晴。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顾惜朝忍不住想,要是直截了当拒绝了大姐,我又如何会有今天的楚痛呢?
对了,我是来见晚晴的。大姐说道汴京的时候,我就只想到了她。
顾惜朝醉了,真的醉了。他走在路上,脑子叫大雨灌得一片空白。既不痛苦,也不愉快,既无过去,也无将来,甚至连现在都没有。
开始的时候,他想着晚晴,想着自己。
走着走着,他又忘了晚晴。
他什么人也不想,在他的头脑中,什么人都没有,连自己也没有。他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这个叫做顾惜朝的人在向前走,但走路是腿的事情,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从权宦人家的街巷里走出来,走过内城,走过牌坊,走过一片气派万千的酒楼。一位病弱的公子撑开窗子,看向了茫茫然的雨色。天大亮了不久,雨就落下来了,乌云把大亮的天遮得严实,雾蒙蒙又好像是回到了晚上。
朦胧的街上没有百姓,百姓都躲去了店里亦或是家中,灯笼灭了,积水卷着枯枝树叶一起,打着转的流向低处。从远处渡过来了一个穿着旧青衫的书生,坐在酒楼里的公子望向他,雨势太大,他看不清他的模样,却明白的望见了几分愁意。
“无愧,”他淡淡的道,“去给那位公子递把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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