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眉的毒果然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发作了。艳芳大师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静室里替他拔了毒,又花了一个来月的时间恢复身体,等一切妥当了,他才独自一人回了汴京。
但奇怪的是,方振眉也走了。
顾惜朝弄不懂他和大姐之间的纠葛。他离去的那天,赖笑娥没有去送,张叹和顾惜朝两个人陪着他出了城,一直走到城东的灞桥下。三个大男人面面相觑,扭捏的不得了,粗粗的吃了碗送别的酒,就离去的离去,回家的回家了。
他们回去瞧见大姐,她还在演武的大院子里看姑娘们耍刀阵,一张秀气的脸上既没有悦色,也没有悲容。顾惜朝艾艾的向她道了声好,她回的也十分镇定,根本不像是与情郎闹了脾气亦或是分手了的样子。
奇怪。
顾惜朝悄悄的问张叹,但张叹只是神秘的看了他一眼,连叹气也不叹气,就笑呵呵的走了。
真是怪到了极致。
方振眉在七夕的时候回来了一次,在立冬的时候又回来了一次,每次待上十天半个月的,不长不短。无论他来还是他去,大姐都没什么喜怒,平常到还不如其他的兄弟回家。顾惜朝开始的时候还会纳闷,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第二年的七夕,方振眉从外面回来。他带回了一个消息,却没同天方楼里的其余兄弟讲,只把事情告诉了赖笑娥一个人。可顾惜朝恰好拿着当月的账本去找大姐,大姐不在屋子里,他又去院子最后方的花园:花园里不拘一格的养了许多牵牛花,爬得到处都是,没事的时候她总喜欢待在亭子里打发时间,一朵一朵的数花苞。
他过去的时候,她果然在那里,身边站着一身白衣的方振眉。他们两个凑在一起,嘴唇贴着耳朵,正切切的私语。顾惜朝的脚步没有声息,他停在花园的月亮门旁,踟蹰了一下,打算一会儿在去找大姐。但就是这样一个踟蹰,让他听见了他们说的话:
「连云寨」谋反了。
顾惜朝的心中怦地一跳,他没有来得急想别的,身上就突然升起了一种深深的倦意。好像黄昏忽降,夜色压过了天光,华灯还未点亮就被风吹去了远方,他一点力气也没有,牙齿却在倦意里打起了颤。
“八弟?”
赖笑娥在一个不经意的回眸里瞅见了月亮门侧的顾惜朝,他的眼神与神色明白的昭示了主人内心里难以言表的震动。
她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连云寨的事情,暂且莫要告诉五弟他们。”
顾惜朝愣愣的望着他们,好像没有听懂她说的话。
“官家越发昏庸了,”她的脸上露出了愠色,“他将「连云寨」定为反贼,又派了不少官兵鹰犬去围剿他们。戚少商义薄云天,如何做得出这等通辽的丑事?可惜如今剿匪的文书已经发遍北境,朝廷毕竟占着大义,此事虽有蹊跷,却难从江湖上解决。”
方振眉接话道:“我这就进京去请诸葛先生周旋一二,只是还请先瞒住社里的其余兄弟,不然以他们的脾气,恐怕要生出事端来。”
顾惜朝恍惚的问:“……那又如何?”
方振眉苦笑道:“那可是造反。”
造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辈子流亡无终日,一世人受官方通辑,意味着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要受到牵连,意味着走到哪里都要受人唾弃。
顾惜朝听见这话,就像是听到了晴天霹雳。他的双手哆嗦着,忍不住拽紧了自己的长袖。
“八弟?”赖笑娥见状问道。
但顾惜朝不言不语的垂着头。有一些好不容易才埋下心底的遗恨与伤痕忽又漂浮了上来,他想起自己沦落的日子,也没法不想起曾在「连云寨」中的快乐。
虽然那快乐犹如昙花一现,还是他亲手焚毁的。
赖笑娥走过来,担忧的又问:“八弟?”
她知道顾惜朝是读书人,读书人崇奉天地君亲师,对朝廷有股天生的向往。官家如此昏庸,兄弟如此鲁莽,他夹在中间,又怎么会不难过?
过了好久,顾惜朝才深吸了一口气,忐忑的问:“……戚寨主可安好?”
方振眉与赖笑娥对视一眼,叹息道:“「连云寨」里的叛徒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往主帐四周埋上了火.药。前些日子,几位寨主在大帐中吃酒,不慎被叛徒找到机会,点着了火.药。一干人死伤殆尽,戚寨主倒是逃了出去,但也伤了一只手臂。现在究竟如何,我尚不得知。”
顾惜朝怔怔的点了点头。赖笑娥拉住了他的袖子,还想擦擦他额头上溢出的汗水,他彷徨的躲了过去,仰起头,眼睛中露出悲怆的神色。
“怎么还,……会这样?是谁害了他们?”
方振眉无法回答他。他不是「连云寨」中的人,「连云寨」在宋辽边境,离这里山高水远,内情外情,知道真相的人不是在逃,就是死了。
赖笑娥却若有所思,她看着他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忽问道:“八弟认识戚寨主?”
“怎么会!”顾惜朝一惊,立刻矢口否认。
他顿了一顿,侧过脸,又解释道:“我这样龌龊的人,哪会和那些英雄好汉们扯上关系。”
“你这样的人怎么了?”赖笑娥不高兴了,“哪里龌龊了?分明才华横溢,玉树临风,比这世上九成九的人都强!”
只可惜她再怎么夸赞他,顾惜朝也没法子驱散心中的那股苦痛。他们愈是高看他,他就愈是惶恐,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配得上别人的高看,但更多的时候,他脑海里徘徊的是犹豫和怀疑。
更何况,事情关乎了戚少商。
不管他身在何地,魂在何处,今生前世,他对不起戚少商。
他本以为这一次没了自己,「连云寨」不至于全军覆没,戚少商不至于狼狈奔逃,但宿命就是宿命。附庸权势的人不只是一个顾惜朝,他不去,总有人去;他不杀人,别人杀得更快。他本应该为他垂首叹息,可一张像明月一般皎洁的脸靥突然浮现了出来,他又想见了晚晴。他怎么会念起她呢?可他偏偏却念起了她,她一出现,他就连忍住不想她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对不起她,顾惜朝望着眼前的一对璧人,这么多往事里,我竟然一个对得起的人都没有。
这样难以言喻的苦痛风起云涌般的搅动着他的心绪,飞溅的浪花鲠在喉咙,让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得再多,还能把这惶惶忽的世道给改了吗?
他辞别了大姐,落荒而逃的跑出了花园,一直跑到自己的住处,进了屋子,跄啷的撞上门,才忍不住捂着眼睛,靠着门板,呜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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