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冷眼看着两个人的悲痛,在他的头顶上,是一轮被火烤焦后更加毒辣的太阳。在这样的太阳底下,再健硕的人也不免心悸目眩,再幽静的地方也不免被染上难以磨灭的悲凉。更何况,眼前的两个人不过是这世上挣扎偷生的两个人,而脚下的这片烬土,还泛着令人窒息的濒死的恶臭。
他是心有所触,但也心如铁石。这没什么奇怪的,顾惜朝的骨子里生着一个书生,许多的小事都能颤动他的心房。西风吹过他会觉得凄凉,秋叶落下他会感到寂寞,一场冷雨能让他郁郁很久,早晨出绽的花也能引起他的怜惜。
可就仅此而已了。
“我要去找大娘——”
唐晚词歪歪斜斜的爬起来,她哭了太久,嗓子几乎哑得几乎出不来声。顾惜朝微微别过脸,以她现在这幅样子,不要说去找息红泪了,大概走不了百十步,就要重新跌倒,爬不了半里地,就要神志不清的晕过去。
雷卷一把拉住她。
唐晚词失去常性,用力扯着自己的胳膊。但雷卷仍不松手,唐晚词力挣不脱,反手一掌,雷卷本就伤重,被打得一个跟斗,跌了出去,扒在焦炭上,重重的咳嗽起来。
他咳嗽的太剧烈,每一口都渗着灰烬和血丝。
唐晚词也跌坐到了地上。她茫然的盯着雷卷唇上的血,他的嘴唇是黑的,红色的血蜿蜒在上面,满满的写得是触目惊心。
顾惜朝叹了口气,他走过去,扶起了雷卷。这汉子消瘦得可怕,他身上的毛裘那么厚重,他可搀扶他的时候,却好像在搀扶着一片薄薄的纸。顾惜朝忍不住暗嘲了一声,这算不算是打肿了脸充胖子?他和唐晚词遇险才几日的功夫,瘦成这样,只会是本身的病症。
病成这个样子,还要瞒着天下的英雄,还要跑来趟这摊浑水。
他扶着雷卷,搭了一下他的脉象,继而摇摇头道:“以你现在的身子,若不好好将养,恐怕就只有两三年的命了。”
唐晚词睁大了眼睛,隔着一层的灰尘,也能窥见她受了惊吓骤然惨白的皮肤:“他……”
顾惜朝又道:“他再不回霹雳堂,也许连这两三年都活不过去。”
这不是唬人的话,顾惜朝很少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冷硬,雷卷更是清楚自家的事情。他没有否认,只是平静道:“多谢。”
顾惜朝哑然道:“你谢我做什么?”
雷卷道:“我谢你来替我们收尸,也谢你直言不愧。你要劝我回江南,远离这场纷乱。”
顾惜朝笑道:“我没这样说。”
雷卷舐了舐唇上的血:“你说没说都好。只是我还不能走,在大仇得报之前,也不会死。”
顾惜朝没由来的觉得烦躁,但他仍笑着:“你要做什么,当然凭你心意。”
雷卷侧过头,静视着他,说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有件事没法凭我的心意。”
顾惜朝的心中忽的一跳:“什么事?”
雷卷道:“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顾惜朝松开他的胳膊,向后退了两步:“我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我知道,”雷卷艰辛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在鄙夷我们的苟且偷生,我是个混蛋,是个孬种。这不是个汉子的作为,我连人也不配当。”
顾惜朝默默看着他,没有答话。
“可是我们不能出去,我们不可以去送死。要报仇,唯有活下去这一条路。”
“回霹雳堂,你会活得更久些。”
“太远了,”雷卷疲惫的摇摇头,“我这个样子,一旦回去,他们就不会轻易的再让我出来。我还要报仇,所以我不能回去。”
顾惜朝笑了笑:“这事情我可管不了。”
雷卷道:“这是雷家的内事,没有人管得了。我想求你的是另一件事情。”
他没等顾惜朝回应,又低声道:“我想求你照看她,”他望向唐晚词的目光里,满含着无限的情深与眷恋,“贪生怕死的是我,不是二娘。在地窖里的时候,是我点了她的穴道,捂住了她的嘴。她受了我的胁迫,没办法才等到现在。”
唐晚词怔道:“不是,不——”
雷卷打断了她:“这次事端,毁诺城最无辜。只因为大娘接纳了我们,就遭了这等灾祸。如果你是为救戚少商而来,也请救救她的性命。”
他说话的时候,唐晚词又落泪了。
过了良久,顾惜朝开口道:“那你呢?”
雷卷深郁的一笑:“我去找戚少商。”
唐晚词忽道:“我跟着你。”
雷卷裹在毛裘里,病恹恹的道:“你跟着我做什么?你还有力气走么?”
唐晚词却笑了,被水洗过的瞳子,秋水一般的静美:“那就爬着去。”
顾惜朝仰头远望了一眼太阳,焦糊色的太阳散着橘色的光。
这一天的晌午过后,三个人谁也没去找戚少商。顾惜朝背起了行动不便的雷卷,和颤悠悠的唐晚词一起躲去了一间破庙。他独自出去打了兔子和山鸡,又从几里地外没有飘着灰尘的水井里盛了水。傍晚的时候,破庙里升起了火,猎物烤的油滋滋的,雷卷和唐晚词喝了一大罐的水,才勉强压下了吐沫里的灰烬渣滓。
为什么要救他们?顾惜朝弄不明白。反正他们也死不了,何必要多此一举?他的心中一烦,无法疏解,嘴巴就狠狠的啃上了一只兔腿。
好在那两人比他狼狈多了。
自从城破以后,雷卷和唐晚词就没再吃喝过东西。之前还不显,现在乍一放松下来,除了彻骨的疲惫,就是饥饿了。这一路上的奔逃,有多少人就此去了,现在他们还能感到饥饿,这本来就是一件不幸中的大幸了。
雷卷看着唐晚词那张已经洗干净了的面庞,看她小口小口还那么快的咬着鸡肉,他看着看着,双眼中的寒光渐渐清淡了许多,像有两盏微烛,把他眼里的隆冬渐渐烘暖了起来。他又抬头去看顾惜朝,那书生打扮的剑客早就吃完了自己那份,现在正坐在破庙的门槛上,望着门外的夕阳发愣。
余晖旺盛得把他的脸都遮住了。
雷卷的眼光闪动,他很感激他。顾惜朝知道即使没有自己,雷卷和唐晚词也没有大患,可是雷卷不知道。他不止为沈边儿和秦晚晴做了坟冢,还把他们送到了安全的地方,替他们疗伤,找吃食,这是大恩。他把他的样子反复看了几遍,和他的恩情一起深深的记在心里,只等一个可以报答他的机会。
“我一直很奇怪,”看夕阳的顾惜朝突然说话了,“偌大一个「连云寨」,怎么说毁就毁了?”
雷卷吸了一口气:“是朝廷的卧底。”
顾惜朝转过头又问:“谁这样厉害,能糊弄过戚大寨主的眼睛?”
雷卷道:“一个姑娘。”
顾惜朝似是吃惊般的张开了嘴。他想了想,继续问:“戚少商因为一个姑娘而落难,息大娘却仍旧要救戚少商?”
雷卷有气无力的道:“那只是个小姑娘,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她上「连云寨」的时候,还要更小。”
顾惜朝嗤笑道:“那也是个姑娘。”
雷卷没同他辩驳,只是平淡的讲了个故事:“戚少商途径一个山寨,寨子里的人都叫辽军杀干净了。他收敛百姓尸首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还活着的小姑娘,就把她带上了「连云寨」。哪知道,这本来就是一个局,那姑娘是九幽老怪的小徒弟泡泡,而九幽老怪早就投在了朝廷的门下。”
他的语气既不激愤,也不忧郁。
顾惜朝听了面露异色:“可那也只是一个小姑娘。”
唐晚词插话道:“人小智却不小。戚少商把她认作了妹子,她在「连云寨」里当然是得风得雨。只是他这人不喜欢困守一地的日子,常常走南闯北的混迹江湖。泡泡长得不赖,嘴巴又甜,到处勾三搭四的,时间久了,木板也给她蛀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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