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上仍穿着外婆给他做的黑T恤,整个人瘦瘦高高的,像冬天屋檐下带刺的冰凌,带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他似是不太喜欢人群热闹的地方,也没围上来,就这么远远地站着听瘦子商人讲解。
殷雪是跟她妈妈赵红梅一块来的,发现前面的人是江月后,赶忙用双手捂住嘴,跟看到多恶心的东西似的,眼神惊恐又厌恶。
注意到女儿的小动作,赵红梅狠狠瞪了江月一眼,扶着女儿肩膀快速绕到人群另一边。
如果放在前世,江月会拉低帽沿,红着眼离开。
但如今的她不会,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被外人影响了情绪。
她拨开人群走到林磊面前,冲他偏偏头,低声道:“这里人多不方便,我们回去商量?”
少年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定睛看了小姑娘几秒,无声点了点头。
今天天气不错,烈日当头,毒辣的太阳最适合晒药草。
江月坐在屋檐下,看着后院被暴晒着的药材,转头看向林磊:“要不然今天就卖掉,那人第一天收,说不定会给个好价钱?”
少年很随意地坐在木门槛上,一双大长腿微曲着,有点无处安放的感觉。
他看着快摊满整个院子的绿色草药,沉默了会儿,微微摇头:“现在不能卖。”
江月不解:“为什么?”
林磊拽了根柴胡茎叼嘴里咬了咬:“生意人精着呢,突然拿出这么多货他肯定会怀疑,指不定会故意压价或者不收,这两天周围的街坊邻居一定会去山上挖药草,到时候随大流,跟他们一起卖。”
江月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要卖也只能让盛家先出头,毕竟人家早已经狼狈为奸了,跟在他们后面才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反正快开学了,林磊也没什么事,便随着大部队一块,继续上卧龙山挖药草。
这次他的目标不再是柴胡跟车前草,而是转向覆盆子跟石斛。
跟江月记忆中的场景一样,最近几天,陆水镇的居民有点失控,好多家活都不干了,扛锄拿镰地跑去卧龙山上刨药草。
家里人力多又能吃苦的,一天刨个十来二十斤的,在太阳底下暴晒一两天,虽然缩水不少,但也能买个几十块钱,平均下来,比干活做生意赚钱多了。
就这样,陆水镇那年的药草热便这么火了起来。
开学报名很简单,就是去交个书费领领教材,收暑假作业的同时,还要轮番进行老师讲话跟校长讲话。
不上课,也没什么正经事,晚一天去也没关系。
所以江月跟林磊报名那天都没去学校,江月是觉得麻烦,浪费一天学习的时间,还要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异样眼神,没必要。
至于林磊……江月也不知道他这两天在琢磨什么,上山采药有他,收购药材的瘦子李那边有什么交易,也会见他在附近远远看着。
这些药草大多都是林磊辛辛苦苦背回来,他应该自有打算。
果然,等去报名的小孩子都放学回来,林磊才正式通知江月,药材可以卖了。
在人口密集的幸福街,消息总是传的最快的,小孩子们都是个大喇叭,传话吆喝的能力特别强。
很快,林磊拉着一车柴胡车前草的消息两三条街的人都知道了。
附近大人小孩都跑过来围观,包括盛国强跟他爷爷,刚接殷雪放学回来的赵红梅,还有春华饭馆的老板娘。
老板娘扭着水桶腰,嘴里骂骂唧唧,明明一脸怒气,还非要往人群里凑。
收购药材的瘦子也愣住了,这几天人都是十几斤十几斤的卖,用麻布袋拎着的,尼龙袋背着的。
二三十斤不得了了,更别说用脚蹬三轮拉满一车的,乖乖,这最起码也得有个七八十斤吧。
瘦子又惊又喜,赶忙跑去三轮车前验货。
见他将药草拿起来放在手里捏捏看看,几个八九岁的孩子也跟在身后,依葫芦画瓢,学的像模像样。
最后还嘻嘻哈哈地乱叫唤:“是真柴胡没错,跟我家昨天卖的一样!”
“跟我家的也一样!我家卖了好多钱!”
“我爸卖的三块八一斤!”
“我爸卖的四块!”
“我家卖的六块!!”
盛国强这句中气十足又傲娇的“六块”一出,围观的大人们都愣了。
众所周知,从商的人向来精明,能多赚绝不少赚。
这几天已经有十来家过来卖药草,就算弄得再干净漂亮,也没有一家能拿到牌子上六块单价,四块基本都到头了。
谁都没想到,竟然真有六块的,还是盛国强家。
人群最后面,少年唇角微勾了勾,几不可察。
那边,盛有为跟瘦子李的脸都变色了。
到底眼皮活嘴巴快,瘦子李乐呵呵地打哈哈:“小孩子嘛,不懂事,就喜欢吹牛攀比,哪里的六块,我这儿从没卖出六块这个价。”
盛国强比他爷爷还高还壮,压根看不见盛有为在旁边使眼色。
而且他最近特看不顺眼林磊跟江月,当着这么多人面,怎么也得把两个人比下去。
“就是六块!我姑父家卖的也是六块!别说幸福街,整个陆水镇也就我们两家能拿得了这个价!”
这句话一出,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瘦子李嘴角的笑终于绷不住了,他抬头跟盛有为短暂对视了眼,眼神里有责怪有求助有生气有愤怒。
盛有为就算再疼这个孙子,这时候也得做出个样子来。
他上前拎着宝贝孙子的耳朵:“死孩子,在这里瞎嚷嚷什么,小小年纪口气挺大,我们家什么时候卖过六块的?再吹牛信不信回去我让你爸打你一顿?”
盛有为平时太溺爱这个孙子,几乎是毫无底线,突然绷起脸来犯凶压根毫无威信力。
纵使被揪着耳朵,盛国强也不服气,梗着头大喊:“就是六块!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专门去我家里收的,还在我们家吃了饭!”
盛国强虽然被他爷爷强硬拖回了家,不过大家也不是傻子,最后那句话一出,众人也算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春华饭馆老板娘双手抱臂,因为只穿着件单薄的紧身连衣裙,胸前某处被挤的波涛汹涌。
她家前两天也在这儿卖了不少药材,被奸商这么克扣,堵得她嗓子眼跟灌了只苍蝇似的。
她尖着嗓子:“怎么着啊李老板,不请你吃顿饭还不给正常价是吗?”
瘦子李手里夹着根烟,笑呵呵摆手:“哪能啊,咱也是小老百姓,赚点辛苦钱不容易,你说是吧老板娘?”
老板娘抖着身上一圈圈肥肉,声音尖锐:“李老板就别拿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开玩笑了,您坐这儿抽抽烟喝喝茶,按按计算器,红大头赚的轻轻松松,我们这些人还得顶着大太阳一趟趟山上爬下山跑,真正的底层劳动人民。”
正说着,小莫妈跟罗晓丽一家也扛着一麻袋药草过来了。
小莫爸爸是军人,大多数时间都在部队,家里没有男劳力。
莫妈是用个破自行车推着,平日里疯跑不见人的小莫在后面扶着尼龙袋,难得懂事。
罗晓丽爸爸身材强壮,直接双手扶着扛了过来,罗晓丽跟她妈妈在后面跟着。
两家人在看到面前的一车柴胡后,也愣住了。
罗爸爸拍了拍林磊肩膀,憨厚的脸上划过一丝欣慰的笑:“好样的小伙子。”
林磊点头,淡漠的黑眸难得一见地松动了下。
之前他住院,罗爸罗妈送饭补贴医药费,没少费心。
赵红梅看到后,眸色轻蔑,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没本事的喜欢跟穷的混,最后越混越不像人样。
这么大会儿的功夫,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幸福街的居民也都听闻个差不多了。
罗爸爸虽为人老实憨厚,但也不至于傻到这种情况下也任人宰割,他将短袖撸至肩膀,露出结实强壮的手臂。
他看着瘦子李,语气说不上友好:“李老板,这么多人看着呢,今天我们三家,你合理给个价吧,后面还有好多人存着货等着卖呢,你也不是只赚一家的钱是不是?”
一片安静等待中,瘦子李靠着三轮车抽烟,眯眼想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将烟扔在脚底,用脚尖狠狠碾灭:“四块六,不能再高了,否则我老本都要赔进去了。”
罗爸爸跟晓丽妈妈对视了眼,沉吟稍许,点头:“行,咱也不为难你,谁手里都得有点赚头,不然这生意也没法做,你给我们上称吧。”
十斤八斤的,涨六毛看起来没什么,量多量大之后,差距立马显出来了。
老板娘气的直翻白眼,但如今这种情况,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她那边还有不少正晒着,准备过两天拉过来卖。
林磊这次拉来的太多了,罗晓丽跟小莫两家加起来才差不多是他的一半,而且不止一种药草。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瘦子李抖索着瘦黄的手指,将三百三十块八毛递到林磊手中。
周围这群七八岁的小孩子很少有机会一下见这么多钱,纷纷眼睛发亮,不约而同“哇”地叫出了声。
江月站在三轮车后面,看少年面无表情接过红大头,水亮亮的杏儿眼弯成好看的弧度。
还挺能绷,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吧。
幸福街最穷最落魄的小子突然翻了身,众人心中自然千滋百味,投过来的眼神各式各样,能够得上友好的没几个。
赵红梅扯了扯女儿的胳膊,没好气道:“有什么好看的,别看了,回家写作业!”
她手上突如其来的力气太大,殷雪被扯的脚步踉跄两下,她委屈看向母亲,在触到她脸上不耐后,立马低下头乖乖跟了上去。
赵红梅虽长相好,但她一没学问二没收入,殷雪爸爸从不把钱交给她掌管,平时也只给些买菜买衣服的生活费。
她心气傲,又不肯低头要钱,所以手头一直很拮据,林磊今天拿的这三百多,都快赶得上她一个多月生活费了,她心里怎么平衡?
老板娘扫了眼林磊手中紧紧攥着的一沓钱,没好气地冷哼两声,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你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白白让你捡了个大便宜。”
走之前还不忘嘟哝声:“摔了我一盆酸菜鱼的钱还没赔。”
林磊甚至都没正眼看她,也不多做停留,蹬着三轮车,带着江月直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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